"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嬉戏爱神》由言情小说吧(www.xs8.cn)独家制作!本书仅供试阅,请下载后于24小时内删除,让我们一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_^ 【书名】嬉戏爱神 【作者】陈明娣 【链接】http://www.xs8.cn/love/2412/index.html 序曲 故事的开端 小男孩的母亲弯下身,拉整他身上的小西装,叮咛着: “弟弟乖,你弹一首曲子给爸爸的客人听,明天妈妈就把你喜欢的那架钢琴买回来。” “别叫我弟弟,我马上就要上一年级了。”小男孩别扭地说。 “好,好。” 母亲满意地审视小男孩完美的外表,牵着他的手下楼;在楼梯间与大了小男孩十岁的哥哥相遇── “你又去赛车了?”母亲有些惊惶地看着十七岁的少年飞扬不羁的外表。“妈不是特别交代过你,今天早点儿回来的吗?要是让你爸看到了──” “我从后门进来的。”少年叛逆地抿紧双唇。 母亲明显松了一口气。“快上去换衣服吧,马上下来哦!” 少年抗拒地蹙眉,正要拒绝,一直未出声的小男孩,突然开口:“哥哥,不下来听我弹琴吗?” 少年倔强的眼神一接触小男孩,立即转为溺爱、疼宠的眸光。 “可怜的阿弟,又被逼着当众表演了?”宠溺的手指伸向小男孩头顶,三、两下就揉乱小男孩的头发。 “哥哥,下来听我弹琴。”小男孩崇拜地仰望哥哥。 “等我,我马上下来。”少年允诺地点头,飞奔上楼去了。 母亲半是无奈、半是安心地吁口气,再一次俯身,整理小男孩的头发…… ※※※ 刚满五岁的小女孩,嘟嘴吸吮糖果的动作因美妙的琴声响起而停顿,她离开主人特别为小朋友安排的临时保母──好心姐姐;好奇地循着琴音,小孩穿过高大的围观人墙,本能地找着了父亲。 她伸手攀住父亲粗大的手臂,无声地要求协助;小女孩的父亲爱怜地抱起女儿,稳当地将她安置在他年少时因粗重劳重而显得厚实的臂膀上。 小女孩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钢琴前弹奏的小男孩,红嫩嫩的小嘴着迷似的微张着。 “喜欢钢琴吗?”小女孩的父亲从未见过女儿如此专注的模样。 小女孩黝黑的眼珠抹上亮澄澄的兴奋光采,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稚嫩且认真地回答父亲:“嗯!钢琴,还有小哥哥都喜欢!” 小女孩率直天真的童言,令父亲开怀大笑:“好,爸爸想办法都弄给你!” 这年,小女孩的父亲事业蓬勃发展,正当壮年、意气风发的他自豪地想把全世界送给爱女。 乐声一停止,小女孩立刻挣扎下地,迈着小短腿奔向弹钢琴的小哥哥。 勉强弹完琴,正打算跟崇拜的哥哥上楼的小男孩莫名被挡了路。小女孩眨着亮晶晶的双眼,开心地说。 “爸比说要把哥哥送给我,还有钢琴。” 小男孩的哥哥,呛笑出声,拍着小男孩的肩膀说: “阿弟,恭喜你,有了小小乐迷。” 小男孩因哥哥的调侃而尴尬皱眉,他气恼地瞪眼小女孩:“走开!我不要跟你说话!” 小女孩可爱的笑容逸去,小嘴一扁,风雨欲来地红了眼眶。 “妹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临时保母的好心姐姐匆匆过来,急欲带她回去小朋友的餐室。 “原来是你把人看丢了。”小男孩的哥哥讽笑说。 临时保母不吭声,快速掠过小男孩的哥哥,抱起小女孩离开。 “我要那个哥哥……”小女孩趴在保母肩上,不依地低声哭泣。 “宝贝,怎么了?”小女孩的父亲快步过来。 小女孩投入父亲结实的怀抱,不放弃地轻嚷:“我喜欢那个弹钢琴的哥哥……” “乖,不哭,爸爸说了,一定想办法弄给你的。” “打勾勾?”小女孩霎时止住哭泣,抬起晶莹漾光的眼眸,脸庞充满对父亲的信任。 “打勾勾。”小女孩的父亲承诺地伸出指头。 粗大的手指与细小袖珍的手指互勾,父女俩达成了协议。 第一章 阮沧日修长的手指滑过琴键,完美而俐落地结束最后一个音符,披肩长发一甩,优雅起身,淡然地扫视神情讶然、目瞪口呆的同学及老师。 对他们这般欣羡的反应,他早习以为常;但他们的要求也未免太过低落些,自己只不过随兴演奏一下,表现不过差强人意罢了。 阮沧日浓浓的两道眉不悦地拱起,穿过众人回座时,视线不巧落在正埋头苦读琴谱的同学身上──韩惟淑,一个直发及肩、戴着金边眼镜,面容端庄秀丽的白净女孩。 她埋道苦读的身影一掠入眼帘,阮沧日淡漠的神情立即转为恼怒!他最难忍受像她这般才能平庸却不懂放弃的人;难以相信他竟然已经跟她同学了十六年,阮沧日为自己的不幸感到忿忿难平。 幸好,这场苦难终将结束!阮沧日飞快地将韩惟淑的影像驱出脑海,拎起自己的背包,旁若无人地走出教室;这毕业前的最后一堂演奏课,上不上对他都是一样,初出茅庐的菜鸟老师是没胆为难他的。 “碰!”他毫不客气地甩上了门。 恍若大梦初醒的老师,有些尴尬地翻弄手上的学生名册,扯高喉咙喊着: “韩惟淑!韩惟淑同学,该你了。” 韩惟淑深吸口气,合上琴谱,双手习惯xin交握在腹部,缓缓地起身。走向前时习惯性地回头望了一眼刚被关上的门,追随已飘然而去的身影…… ※※※ “沧日,没想到还会在学校碰到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呀?”毕羿德自后面追上来。 阮沧日耸一耸肩。“大概下个月。” “下个月?你会来参加毕业典礼吧?” “或许。”阮沧日一副无所谓。“你呢?打算到哪里去?” “我还没决定申请哪所学校,应该会先到欧洲旅行再说吧。”主修作曲的毕羿德正为选择学校烦恼。“你真幸运,不必浪费时间,直接就进苏黎世音乐学院。” 毕羿德心里羡慕不已。阮沧日可说是天之骄子,家世、容貌皆不凡,高大挺拔、深邃立体的五官,加上他特立独行的酷样,风靡全校女性同胞;说到他的音乐才能,唉……更让人感叹造物者的不公平!阮沧日自高中开始,每年的寒暑假期都参加音乐名师指导的音乐营,他已经得过“萧邦钢琴大赛”、“伊莉莎白皇后大赛”、“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三项国际上最重要的钢琴赛首奖。世界闻名的音乐学院更是早在他高中时代就争相提供高额奖学金,岂知阮沧日的父母不肯让他太早出国留学。 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他大学毕业了,各校莫不使出浑身解数争取他入学;据说苏黎世音乐学院之所以能击败群雄雀屏中选,是因为阮沧日的大哥──闻名国际的赛车手──居住于瑞士。 两人并肩走着,聊着同学的毕业出路。 “我得到系办去一趟,把这本书还给丁卫中。”毕羿德扬扬手中的书。 “他也来了?” “他到系办拿报名表,就是杜氏音乐奖学金;听说韩惟淑也报名了,我看丁卫中机会不大。” “她也报名了?”阮沧日眉头一锁,不是听说她不打算出国留学的吗?既然要出国又何必去跟人家争奖学金?“她想出国大可以跟父母拿钱。” 毕羿德耸肩:“谁晓得,也许是她父母反对。” 不管如何,为了根绝一切可能,他做了决定:“顺便帮我拿一张报名表。” “别开玩笑了!你根本不需要那笔奖学金。” “您帮我拿就对了。” “可是──”毕羿德顿时恍然大悟:“你这是针对韩惟淑?唉!你们两个真是一对冤家。” 阮沧日对他的形容词汇不甚满意,纠正道:“不是冤家,我跟她是誓不两立的仇家!” 毕羿德聪明地保持沉默,全班……不,全校都知道,阮沧日一向视韩惟淑为眼中钉;其实,韩惟淑一点儿也不惹人厌,小小的心型脸庞总是带着腼腆的笑容,她不属于丽光外显的现代美女,但细细的眉、细细的眼,含笑不语时活脱像是自仕女图上步下的古典佳人,别有一番韵味。 可奇怪了,她到底是哪里冒犯了沧日?真令人百思不透,大学四年没见过他们两人交谈,呃,应该说是沧日将她摒除于交友圈外;大伙都知道凡是希望沧日露面的场合,就绝不能邀请韩惟淑,以沧日在音乐系的地位谁会舍大就小呢?也因此韩惟淑在学校总是形单影孤。 到底是为什么?沧日总不可能就因为她不巧与他自小学同学到大学,就把人家打入十八层地狱吧? ※※※ “沧日哥哥。” 小女孩雀跃地跳到男孩面前,亮晶晶的眼睛开心地眨呀眨。 男孩因忆起两天前父亲的宴会而皱眉,握紧手中的琴谱,快步越过女孩;小女孩不懂放弃地跟在他身后,继续兴奋地说着: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跟哥哥一起学琴了。等我学会了,我们可以每天一起弹钢琴、一起玩……” 男孩进入高级个人班的教室,老师还没过来,他自动地打开琴谱、坐下,准备开始练习;小女孩也自动地手脚并用爬上琴椅,挨着男孩身边坐好。 男孩身体一僵,恼怒地往外移动;女孩浑然不觉他抗拒的态度,小屁股一挪,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小脸崇拜地仰起:“哥哥,你要弹琴给我听吗?” 第一次被小牛皮糖黏上的男孩一时慌了手脚。 “沧日,今天带妹妹一起来吗?”约莫四十岁的钢琴老师来了,意外发现教室内多了一位扎着两根小发辫的可爱女孩。 “她不是我妹妹!”男孩起立大声说。 小女孩也学样滑下地大声宣告着:“我不要当沧日哥哥的妹妹,我要当他的女朋友。” 钢琴老师闻言莞尔一笑。“沧日,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交上了这么可爱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根本不认识她!”男孩严肃地否认,不悦地瞅女孩一眼。 小女孩小嘴一扁:“哥哥说谎……哇……” 她放声大哭,好不伤心。 “沧日。”一向和蔼的钢琴老师责备地看了一眼男孩,蹲下身安抚小女孩:“小妹妹,别哭,跟老师说你叫什么名字?” “韩……惟淑。”小女孩敷衍地回答,一心巴望着男孩边哭边问着:“哥哥为什么骗老师?昨天的昨天,爸爸才带我去哥哥家听哥哥弹钢琴,为什么哥哥说不认识我?” 钢琴老师伤脑筋地看着一追一躲绕着钢琴转的两个孩子──男孩因无端受责而闹别扭,怎么也不甘愿让女孩的手碰触到自己;女孩不懂放弃,小脸上挂着泪珠,轻抿的唇展露不容忽视的决心。 最后先放弃的是──钢琴老师。她眼珠跟着小人影转了几圈,头都晕了,只得伸手捉住正绕过眼前的女孩。 “妹妹,你告诉老师,是谁带你来的?” “爸比送我来的,我要跟沧日哥哥一起弹钢琴。” “爸爸在哪里?” “公司。”女孩噙着泪珠的眼一径地瞅着男孩。 看来自女孩身上是问不出个所以然,钢琴老师头疼地揉揉眉心,招来音乐中心的职员,才弄懂原来女孩是初级班的新学员;职员哄骗女孩半天仍无法将她带去初级教室。最后钢琴老师只得再扳起脸: “你要是再不走,沧日哥哥就要生气了,因为你在这里他都不能上课──” “我乖乖,不吵哥哥。”女孩立刻坐下。 钢琴老师叹口气,继续说道:“你不能待在这里,你也要去上课呀,等你上了高级班就可以跟沧日哥哥一起上课、一起弹琴了。” 嘟着圆胖脸颊的女孩,似懂非懂地望着老师半晌,举起小小的手指,期盼地指向男孩独坐的钢琴处,问道:“我可以跟沧日哥哥一起坐在那里?” “对,只要你乖乖去上课,很快──就可以跟沧日哥哥坐在一起,乖。”钢琴老师向职员使个眼色,职员立刻上前牵起小女孩的手,不让她有后悔的机会,拼命往外扯。 女孩挣扎地回头叫着:“沧日哥哥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哥哥等我……哥哥等我……等我……” …… 等我呀!为什么从来不等我……韩惟淑在睡梦中呜咽挣扎,眼角滑落的泪濡湿枕畔的发。她不断地辗转急喘…… 倏地,她翻身坐起,如溺水者般急速汲取着空气,无神的双眼直视前方,连眨了数下,才恢复一丝清明。 她缓缓地抬手拨开熨贴在脸颊的湿发,将脸庞偎在缩起的膝上──为何五岁的记忆仍如此清晰、历历如昨? 她还记得开始学琴的前三个月是在泪水中度过。当年小小年纪的自己不懂,为什么她上了课仍然不能跟沧日哥哥一起弹琴?她拼命地练习,可是老师总是说还没、还不行、还不够……她尽力地追赶,从初级班到中级班,从中级班到高级班,从高级班到个人班,她的希望还是落空。 为了实现对自己的承诺,她父亲捐了一大笔钱给他打算就读的贵族私立学校,好让她能不经筛癣提早入学,跟他当起同班同学── 五岁的她开始背起偌大的书包哀哀地追在七岁的他后面。他进音乐实验班,她也去;他得了一部千万名琴,她父亲不惜财力也弄了一部来;他拜哪位钢琴名家为师,她也设法成为入室弟子…… 小学六年虽然不是在平和的气氛下,但他总还是跟她说过几句话;上了中学他就再也没理会过她,彷似在他置身的空间中自己是透明的个体。难得的几次眼波交会,他那双每每令她心悸的深黝黑瞳总是不遮掩透露对她的厌恶与恼怒……要不是他们所就读的私立学园包含中学部、高中部;要不是阮妈妈不舍得他太早出国留学,他跟她早就无一丝牵扯了…… 没有人知道大学联考完,等待放榜的那段时间,对她有多么地难熬!她真的好怕他跟她就此各分东西。夜晚,她睁着眼不能入睡,只要再四年、只要再四年,她知道缘分有时尽,何况是无缘人呢?可是只要再四年,再给她四年的时间,她就能说服自己认命死心,她诚心地、祈求地、不断地在心里念着、祈祷着……祈祷着……不能合眼,不敢入睡。 她得到了,也即将要结束了! 从小学自大学她一直在强求,对他、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如今──该是停止的时候了。 无限欷歔写满仰起的脸蛋,寂穆的泪悄悄滑下颊畔,无声地悼伤一场从未有开端的纯稚爱恋;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睡意全消的她滑下床沿,穿过黑暗的卧房,纤薄的身影停驻在陪伴她十几年的钢琴前,轻轻地掀开琴盖,细长的手指轻盈地滑掠过黑白琴键,如同过去记忆一幕一幕分明穿梭过她的脑海……有苦、有悲,却从未有过任何喜乐,除了最初的相见……从未有过…… 不禁,为自己的痴恋摇了摇头。唉…… 突然,楼下一个声响惊扰了她,是小弟还是小妹还没睡吗?这么晚了! 她颦眉,循声而下── “爸?!” 她惊喊上前,环住跌坐在地的父亲韩正雄,讶然发现父亲醉酒红醺的脸庞泪水纵横,显露未曾有过的苍老无助。 韩正雄紧紧扣住女儿的手臂,嘶哑地痛苦低喃:“小淑,爸完了!一切都完了………”说完,他抱住女儿,有如婴孩般号咷痛哭起来。 “爸,你别哭,你还有我呀,我会帮你的……”她仓皇失措地回搂,一边试着安抚父亲,一边担忧惊醒体弱、患有高血压的母亲。 “没有用的,一切都完了!”韩正雄焦距溃散地盯着某处,喃喃道:“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公司……”他倏地回过头,揪住女儿:“这件事别让你妈知道,她受不了的!她一定受不了的!都是我的错!” “爸,你别这样,妈会了解的!景气萧条必然会影响到公司的生意,没有人会怪你的。”她知道这阵子公司的营运不佳,这也是她决定不出国留学的主因。“下个月我就毕业了,我可以到公司去帮你;虽然我除了音乐什么也不懂,但是我一定会好好地学──” 韩正雄伸手打断女儿的话:“小淑,你一直是我的乖女儿,别怪爸爸。” 彷佛感觉到父亲语调中的绝望,她强调地说:“爸,我绝对不会怪你的,您也别怪自己。” 韩正雄无言地颔首,挣扎起身,蹒跚走回房。 望着父亲颓顿的背影,她内心不由一惧,为了掩饰心中陡生的不安,她大声地说:“爸,一切都会好转的!您相信我!” 她父亲没回头,该是燠热的盛夏夜竟莫名地令她寒了手脚…… ※※※ “韩惟淑爱阮沧日,女生爱男生,羞羞羞!”小学的同学齐声嘻笑唱和着。 “别欺负惟淑,你们要相亲相爱哦!”他的母亲再三地叮咛。 “阮沧日,韩惟淑哭了,快去安慰你的青梅竹马呀!”国中的同学促狭地推撞他。那双哭泣的眼透着近视镜片一径瞅着他不放。 “现在你叫我叔叔,以后就得叫我爸爸喽!哈……”她的父亲与他的父亲举杯相碰,为了某件他不想知道的计谋而互相祝贺。 “其实你跟韩惟淑顶相配的,别害臊,老师绝对不会八股反对学生谈恋爱的,嘻……”高中的导师玩笑地说。 叫我爸爸,哈哈哈……羞羞羞,女生爱男生,男生爱女生……要相亲相爱哦……你的青梅竹马……嘻,谈恋爱,嘻……所有的人包围着他,挤着眉、弄着眼、脸上挂著作弄的戏笑,高声叫嚣、吶喊! …… “住口!你们统统给我住口!”阮沧日猛地弹起身,黑缎床单滑落腰际,赤裸结实的胸际裸露于月光下。 “该死!”随着一声狠咒,一只枕头被拋向对角的墙头。他竟然作了一个有她的恶梦! 他暴躁地一步跨下床,阴郁地伫立敞开的落地窗前,微瞇倨傲的眼望着模糊夜色下诡谲难辨的园景──中学二年级,热心过头的音乐老师,不理他强烈的抗议,硬是在音乐发表会上安排他与她合奏,最后他让她一个人尴尬地坐在舞台上,在全校师生面前、在家长来宾面前,他大声表明对她演奏能力的不屑,拒绝与她合奏。事后,虽然换来父亲的一顿责惩,但值得!自此以后,学校老师不再勉强他跟她同台;同学不再胡乱将他们配成对,而她成了同学中的笑柄。 她从来就不是他的对手! 哼,她根本不是学音乐的料!一点音乐天分都没有,不仅音准差、节奏感也失调,普通人只需要弹上几次就能上手的乐谱,她得重复练习几十次才能达到老师的要求。依她的天分,根本进不了音乐实验班、考不上音乐系;教授级钢琴老师根本不该浪费时间在她身上!但,该死的她总是以一副孜孜苦练的小媳妇貌得到众人的同情和通融。 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明天她不会有任何一丝机会得到留学奖学金的,这一次他将永远摆脱掉她!他该死地厌倦时时感受到,那自以为他没发觉而缠掠在他身上、令他难以喘息的眼神;似窥视、似纠缠,却从不光明正大、散发淡淡私密情分的眼神。 摆在身侧的拳头抗拒地握紧── 不许她再跟着他了!阮沧日瞪视逐渐浮白的天际,再一次誓言他的决心。 ※※※ “你觉不觉得她变得不一样了?我从未看过她这样弹琴,如此忘我地投入,彷佛这是最后的机会,必须倾尽所有的热情!我一定没希望了,我──”丁卫中察觉身旁冷傲、讥嘲的眼神,突兀地停口,讪讪地陪笑一声说:“当然,我早知道自己没希望了,自从我听说你也报名后,我就死心了。”发觉身旁的人早将注意力收回,他悻悻地结束谈话。 快速移动的手指点跳过琴键,震撼地敲击聆听者的心,随着乐章的落幕,韩惟淑纤细的手指落在最后音符的琴键上,完成了这场演奏。 在音乐台左侧── “惟淑,你表现得真是精采了!”因社团认识的好友丘馥娴一个热情拥抱,令仍沉浸于乐音中踽踽而行的韩惟淑恍然回神。丘馥娴快速独特的语调继续在她耳边兴奋说着:“也许这次你真能击败阮沧日,让老是忽视你的他对你刮目相看哩!” “我并不想击败他,也永远不可能击败他。”韩惟淑停驻于音乐台边,视线追随者演奏台上移动的人影──该他弹琴了。 “他真是可恶,明明不需要这份奖学金却故意来搅局,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丘馥娴不满意地啧责,扭头发现好友早已倒戈,亏自己还为她义愤填膺,不禁自叹不平:“喂,好歹你也争气些,别一脸痴迷地望着他,他可是你的对手耶!真受不了!” 韩惟淑些微红了脸,自我辩驳道:“你不能否认,他是位具有天分的杰出钢琴家。” 丘馥娴闭着嘴聆听半晌,不情不愿地说:“没错,只可惜他空有一身天分,却没人性。” “他只是来参加甄选,你别把他说得好象什么恶人似。” “谁教他一肚子坏水,故意来破坏你出国留学的机会;明明他已经决定好学校,也不需要奖学金──” “我没打算出国。” “什么?”丘馥娴一怔。“你不出国留学,还来参加什么甄选?” “我只想证明我有能力──”可与他匹配的能力,虽然这是个永远不可及的梦想。她自嘲一笑:“他的参赛是一项意外的收获。” 开始学钢琴的动机,只是单纯地想跟他坐在一起弹弹琴,这个心愿历经十六年仍未达成;而今天能跟他在同一个舞台上前后弹奏同一架钢琴,或多或少弥补了她心中的缺憾。 她实在搞不懂韩惟淑脑袋在想些什么!丘馥娴摇摇道:“我看你对他的崇拜真是过了头了,不管他对你做了什么,都是对的。唉,你得想想办法,不能再这样盲目地崇拜下去──” “不会了。”如此轻易的允诺,丘馥娴诧异地睁眼望她。她解释道:“毕业后,我们就像身处不同空间的直线。”任凭如何曲折、回转,永远也不会有交会的机会了。她眼眸迷离凝望音乐台上十指飞扬、才气纵横的他,回荡耳际的激昂琴音宣告乐曲即将结束。 曲终人将散…… “惟淑,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呢?!”丘馥娴惊慌失声。 “我没事。”她快速低头,抹去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恰是曲终的时刻。 阮沧日满意步下台,不意瞧见杵在音乐台侧的韩惟淑,他不掩得意地投去胜利的一瞥,意气张扬地打她身前走过;不料,她出人意外地横步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你想做什么?”她出人意外的举动,让他一时微慌,忘了自己坚绝不与她交谈的原则。 她呼吸艰难似的提着一口气,抿了抿干涩的唇,温润了的唇片因吞咽的动作合了合,又微微张启,良久没说出话;他也无法开口,突然而来的麻痛感侵袭他的头额,烧灼的热感快速蔓延而下、遍布四肢,令他不能动弹地僵立原地,毫无选择地对上那双深蕴情感、湿润泫然的细长眼眸── 她深吸一口气,终究得启口道别:“再见。” 轻微的音量让浑沌的阮沧日一时会意不过来。 ──再见,所有的过往! ──再见,沧日!她从没当面唤过他的名。 ──再见!再见…… 她在心里说着,最后看他一眼,抱定决心回转身,一步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下个星期他将飞往瑞士苏黎世,另一片天空,另一个即将被他征服的世界。 ──珍重再见。 丘馥娴匆忙怒瞥一眼阮沧日,随即跟上韩惟淑的脚步。 顿然回神的阮沧日甩甩头,拋开胸口突起的幽然痛感,竖眉怒目为自己莫名受制的反应恼火,难堪与狼狈陡起,他失控巨吼:“我厌恶你那双该死的眼!永远别再那样看我!” 她闻言步伐一踬,旋即飞快离开。 可恶的她!该死的眸!他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他喃喃低咒,怒火冲天地朝相反的方向狂飙而去。 没人在意,评审正宣布着众人预期中的结果,胜利者、落败者全都不在意。 第二章 四年后,私立光兴学校,中学部。 蝉声唧唧,新学年刚开始── “今天我们就上到这儿,各位同学回去好好练习,我们下个礼拜再见。”韩惟淑习惯性地扶了下镜框,抱起琴谱,微笑地跟学生们挥手再见。 “康易磬,等一下!”她忽地匆匆唤住一位正要跨出教室后门的学生。一个一百七十几公分高、身材修长的中二、十五岁的少年。“老师跟你说的事,你跟家长说了吗?” 学生回避地垂下眼。“我不参加。” “为什么?”韩惟淑睁大的眼有着浓浓的不解与惋惜。 大学毕业后,得负担家计又需要照顾母亲的她,一直从事私人教授钢琴的工作,直到两年前,经以前的导师保荐──也就是现在的音乐主任,她才有机会回到母校兼课。 这几年教学经验,让她了解康易磬所拥有的音乐才华是多么惊人,他不仅有高度的领悟力,而且当他弹琴时总让人感受到一股内敛的爆发力。 她从来不是一个有音乐天分的人,但这不代表她不能分辨,她的确感受到他与生具来的非凡天分;这个孩子需要更好、更专业的启发和指导,而她无法眼睁睁坐视这样的天分被埋没! “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不可以放弃呀!”她不自禁上前一步,握住康易磬的手。少年青涩的脸庞泛起臊红,她过于热切而没注意旁的,继续说着:“如果是你的家长反对,老师去跟他们说──” “不,不是。”他太快地否认。 “那是……你自己不愿意参加?”韩惟淑难掩失望,伤心地垂下脸。 “不──”少年快速瞥她一眼,旋即掩饰地移开视线。 她脸一亮。“那你愿意去试一试喽?每个礼拜三下午你都留下来,老师帮你,不,老师陪你练习!虽然只剩不到三周就要初赛,但是你绝对没问题的!” 她脸上灿烂的笑容让少年无法拒绝,早熟的眼眸透着黯沉的光芒,无法自抑贪恋地窥望着那阳光般温暖的笑靥。 “老师先走了,明天下午见。啊──”韩惟淑这时才发觉自己一直握着学生的手。“对不起。” 她尴尬地放开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挥手道别。 ※※※ 当天上完课,正要赶去上家教课的韩惟淑,在办公室门口遇见音乐主任,想起了隔日跟康易磬的练琴之约。 “主任,明天下午我可不可以借用练琴室两个小时?” 身材圆滚、一身慈母味的音乐主任,笑瞇着眼问:“怎么?有学生不乖被你罚留校吗?” 自国中担任韩惟淑班导师以来,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女孩,惟淑那种对生命的投入、奋斗不懈的精神,实在令人感动、心疼;这几年虽然她在生活上几多转折,但她仍然保持着如往的赤子之心、仍以温暖的胸怀面对生命的冷漠,也难怪她疼爱她了。 “不是。”她兴奋地告诉主任:“是我跟您提过的学生康易磬,他确定要参加欧联音乐艺术文教基金会所举办的钢琴比赛了。” “康易磬?像他那样的孩子也能参加钢琴比赛?”一个冰冷的声音插入她们的谈话。 韩惟淑回头一看是苏筝筝。苏筝筝是学校专任的音乐老师,也是国内颇负盛名的年轻钢琴家;严格说起来她算是小韩惟淑两届的学妹,她们同自光兴私校高中部毕业,只不过苏筝筝毕业后就到法国巴黎音乐学校留学了。 “你认识惟淑说的学生?”音乐主任问。 “上学期我教过那个孩子。他上课的态度极差,我原本要求学校将他退学的,不过他母亲哭哭啼啼到学校来求情,又听说他的舅舅是黑社会角头,校方只好作罢。”苏筝筝进了办公室,冷哼地说:“其实他根本不该进光兴私校的,要不是他死去的父亲曾担任过小学部的体育老师。” “他是个不错的孩子。”韩惟淑忍不住替康易磬辩护。 “是吗?”苏筝筝冷笑,回睇她一眼:“看来还是韩老师比较厉害,不仅能把坏学生教成好学生,还想让他参加钢琴比赛,争取出国的机会。” “他本质不坏,而且很……很有音乐天分。”她冷凛的眼神令韩惟淑不由愈说愈畏缩。说起来,二十四的苏筝筝比她还小了两岁,可是她说话的派头老是让她自觉矮了一截。 “看不出来韩老师的眼光这么好,希望他不会让你失望才是。”她语含讥诮。“哦,差点忘了告诉韩老师,我的学生也打算参加欧联基金会举办的钢琴比赛。” “那……那很好。”韩惟淑不自在地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求救地望向在场的第三者。 善解人意的主任立即开口道:“惟淑,你不是还有家教学生,还不快走?” “好,再见主任。再见……苏……苏老师。”她逃命似的离开,关上办公室的门后才放松地吁出一口长气。 不知为了什么,打从主任第一次给她介绍苏筝筝,她就感受到来自她的敌意;她多次试着拉近彼此的距离,提议省略那“老师”的称号,彼此互称名字好了,可惜失败了。 直到现在,每回听到自苏筝筝口中吐出“韩老师”三个字,都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韩惟淑摩擦着发冷的手臂,纳闷地上路。 ※※※ “我觉得这里的表现应该含蓄些,像这样──” 韩惟淑尝试地弹奏一遍同样的旋律,垂坠胸前的发丝随着她身体陶醉的摆动而轻轻晃动,淡淡的发香伴着优扬的琴声缓缓流动,飘浮在四坪大的练琴室空间里。 “你觉得怎么样?”她突然停下,侧转颈项问坐在身旁正看着她的康易磬。 嗄……少年误以为自己偷窥的动作被撞见了,猛地低下头。 “怎么了?是不是你不喜欢这样的表现方式?还……是我弹错了?”韩惟淑不好意思地吐舌。“抱歉,老师老是背漏了乐谱。” “不是,老师弹得很好,也……很美。” 韩惟淑一愣,嘴角噙着害羞的笑:“看你平时沉默寡言的,原来还很会说话哄人呢。” “我说的是真的──”康易磬抬头否认。 “你这里怎么了?”韩惟淑伸手不避讳地抚上少年的额头,一处消褪得几不可见的瘀青处。 少年身体一震,退了开去。 “弄痛你了吗?对不起──”她小心翼翼端详表情戒慎紧绷的男孩:“要是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说出来,让老师帮你想想办法。”两次的课后练习,让她注意到他身上有多处青紫的挫伤及褪白的伤痕。 少年恢复平静神色,拿来常用的借口── “这是骑车不小心撞伤的。”为了不让老师有机会再说些什么,他紧接着说:“我得回家了。”匆忙捉起书包。 “别忘了,这个礼拜六在中山堂音乐厅──”韩惟淑望着少年的背影喊着。 ※※※ “大姊,我难得放假回来,你竟然叫我自己料理午餐!”韩惟德不满地跟在在屋里团团转的韩惟淑后面。 韩惟淑一飞身,回过头,双手合十地向正在服役、再两周就要退伍的弟弟道歉:“Sorry,妈跟里长伯他们去拉拉山,不巧我又得带学生去比赛,你自己出去吃,还是等小妹起来再拜托她帮你──” “等她起床,我都饿死了,还不如我自己动手。” “那你就自己动手吧,晚上我一定好好补偿你,拜托!拜托!” “不准黄牛哦!”韩惟德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啊!”韩惟淑惊呼一声。“我得走了!” 韩惟德看她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无辙地摇摇头,回首进厨房找东西吃,身后又听到大门“碰地”又被推开了── “惟德,麻烦你顺便做点东西给小妹吃;还有洗衣机里的衣服帮我晾一下。” 韩惟德眉头一纠,正想回头大发牢骚一番,门又被急促关上了! “我是特别放假回家来当家庭主夫的吗?”韩惟德对着空荡的客厅嘀咕。 ※※※ “没有钢琴检定三级以上的证书是不能参加初赛的。” 欧联音乐艺术文教基金会的男职员严肃地说。 韩惟淑傻了眼0可是报名表上没有注明──” “你们是第一次参加钢琴赛?”职员以眼神表示心中的不耐烦。“这是基金会的常 规,其它参赛者都预备了。” “以后补缴不行吗?不能通融一下吗?既然报名表上又没注明。”韩惟淑动着脑筋跟职员打商量。 “这──”男职员为难地考虑半晌,拿起电话想向上级请示。 突然,康易磬大声说道:“老师,我从没参加过钢琴检定。” 韩惟淑亡羊补牢地摀住康易磬的嘴,男职员眼光闪烁地放下电话,说:“既然如此,很抱歉你们无法参赛了。” “没关系,交给老师处理。”韩惟淑担心学生因自己的失言而自责,先安抚了他,才将注意力转向男职员:“你不能这样片面地否定我们的权利,缺乏检定证书并不代表我的学生没有参赛的实力,再说──” 有人鼓了掌,说:“没错,没有检定证书不能证明什么。” 韩惟淑感激地回头,一看──脸色“刷地”转为惨白! 永远不可能错认的低沉冷然的嗓音!时间彷佛在一瞬间回到了过去,当时难以抑制的无助又回来了。不要,这不是真的…… 那人似笑非笑的,分外冷酷地继续说下去:“不过,就由你担任他的钢琴指导老师这点来看,就可以确定他的琴艺确实不达标准。” “阮先生。”男职员态度热切迎上前。“比赛还有三十分钟才开始,您要不要先到楼上去休息一下?” 男职员的一声称呼打碎她的自欺欺人。他真的回来了…… 韩惟淑全身温度下降,冰冷跟火热交击着她瞬间僵硬的身躯,空白的脑海里紊乱的思绪不断翻涌着── 他不是应该在欧洲吗? 他为什么要回来?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阮沧日冷硬的脸庞绷紧,灼人的眼眸扫向那扰人的存在,反身随职员往会场走去。预料不到的再会,竟引起自身无比的震撼,骤然发现她对自己的影响就算经过漫长的四年依然存在,这令他突觉狼狈、难以忍受!心下不由兴起一股伤人的冲动,他掉回头来对着韩惟淑身旁的学生: “我劝你还是换一位老师,否则永远没机会参加钢琴赛。” “什么意思?”康易磬跨前一步,护在韩惟淑之前凛声问。 这名十几岁的少年所表露出来的护卫姿态,让阮沧日十分刺眼,怒气加温!他一横眼,睥睨男孩身后的阴影说: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擅于以弱者姿态博取他人的同情,只不过现在对象换成小男孩了。”他别有含意地哼笑。 “不准你这样对她说话!”康易磬冲动地握紧拳,但被身后的人制止了。 阮沧日杀人般的目光射向握住男孩手肘与男孩健康肤色相对照下显得苍白颤抖的手,牙关随之咬紧,讥诮冷硬的唇线一抿,对少年说: “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想参加音乐赛,还是多练几年吧!” 话一说完,他举步要走── “等……等一下。” 所有的焦距集中到少年身后低头瞪着地上的韩惟淑。 她嗫嚅半晌说: “你……不应该这样说我的学生,他──” “他怎么样?”阮沧日双手环胸、状似优闲,但两道剑眉已冒火竖起。 “他……真的非常有天分,如果你听──” 刻意保持优闲的神情转为凌厉迫人,讥诮言语直射而来:“你懂天分?你也知道什么叫天分?” “我……”他咄咄逼人的语态令口拙的她无法将话说出口。她知道的!因为她曾经见过! “没本事就走远些,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惹人厌烦!” 康易磬再一次跨上前:“我说过不准你这样跟她说话!” 阮沧日首次将目光迎上十五岁的少年:“我想怎么跟她说话就怎么跟她说话。” 两人不甘示弱的眼神对上。 “你想批评她,除非先经过我这一关。” “凭你这个毛头小子?”阮沧日哼声嗤笑。“难道要我听你弹贝尔钢琴练习本?哈!” “等你听过再说!”康易磬展现不同于一般青少年的毛躁不安,他自信的态度跟阮沧日成熟权威的外表可说旗鼓相当。 阮沧日因他的不知天高地厚而摇头,不想与他计较,他傲然斜睨将战火瞄准总是让他莫名光火的目标: “以你的能力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你我心知肚明。” “站住!”男孩低喝。他不能容忍他人这样侮辱他的老师0除非你听过我弹的琴,否则就收回你说的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阮沧日斜眉一挑,不等回答,忿然离开。 ※※※ “老师,你没事吧?” 自阮沧日走后,韩惟淑直直发愣了数分钟,康易磬不由担忧起来。 韩惟淑茫茫地抬眼,涣散的眼神眨呀眨,突然回了神:“啊?” “那个人是谁?”康易磬皱眉问,年少的脸瞬间显出老成。 “他……不关我们的事。”韩惟淑不肯多说,慌乱地摇摇头,骤然想起什么似的睁大眼:“怎么办?我们今天不能参加比赛……”别想他,别想他为何在这里出现,现在钢琴比赛的事比较重要! 康易磬端详了自己的老师半晌,才应道: “没关系。”原本他就不打算参加比赛,要不是因为老师── “都是我不好,没打听清楚规矩,要不然我们就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四年了,他仍是跟大学时没两样,只除了头发短了,昔日潇洒不羁的长发变成性格率性的平头;时间的精锻削去不羁狂放,铸造出成熟的阳刚与傲视天下的自信,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双子夜般的黑眸反射的仍是对自己的厌恶。 唉,说不想,怎么脑袋又绕着他打转了?她真是太不应该了……韩惟淑惭愧地低头:“易磬,老师对不起你。” “真的没关系。”老师跟刚才那个目中无人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借过。” “对不起──苏……苏老师。” 苏筝筝面无表情看着韩惟淑,轻点了下头算是招呼:“请你们别挡在门口,妨碍出入。” “对不起。”韩惟淑再一次道歉,拉着康易磬移开。 苏筝筝错身而过时,突然停顿脚步问: “你还不进去?”她自头至尾没正眼看过康易磬。 韩惟淑一时忘了苏筝筝向来冷漠,径顾倾诉自己的困恼:“我们不能参加比赛,主办单位说一定要有钢琴检定三级证书才能参赛,为什么呢?这实在没道理呀!苏老师,你说对不──对?”一抬眼,这才发觉人家脸色不耐。“对不起,苏老师,耽误了你的时间。” 苏筝筝极冷淡瞥了一眼,连声响应都不给,径自走开,这时韩惟淑突然想起苏筝筝的学生也参加比赛。 “奇怪,怎么没看到人?”她疑惑自语。 不料,这回苏筝筝却停下步,回身稀罕地对她笑了:“我的学生不必参加初赛,依她的实力可直接参加复赛。今天我是来当评审的。” 韩惟淑一听,困惑问道:“为什么她可以直接参加复赛?” 听她这么一问,苏筝筝似乎更开心了,她扬头骄傲地说:“这是这次钢琴比赛的负责人允许的。” “你认识这次钢琴比赛的负责人?”她好奇地问。 苏筝筝神秘一笑。“说起来,你应该比我更认识他才是──” 韩惟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会是他吧?她心里抽搐着。 “毕竟你们同学了那么久,我跟他只是学长、学妹的关系──” 她叹息。真是他,原来他回台湾就是为了…… “你猜出是谁了吗?”不等韩惟淑开口,苏筝筝迫不及待地接着说下去:“那个人就是──阮沧日,你不觉得──” 韩惟淑脸色黯然、丧气垂肩,心里自叹,早该猜到的…… 她不够激烈、不够震惊的反应剥夺了苏筝筝揭开谜底的乐趣,无趣地一抿嘴:“怎么你已经听说了?” 他叫阮沧日?是老师的同学,也是钢琴比赛的负责人?原来他也懂音乐,难怪那么狂妄。康易磬听着她们的对话,听出了些端倪。 苏筝筝兴味索然地掉转身。 现在,她该怎么办?韩惟淑思索片刻,十分慎重地问学生:“易磬,你还想参加钢琴比赛吗?” 参不参加比赛并不重要,但── “有一天,我一定要在他面前弹琴!” 康易磬露出坚决的眼神,他要证明给阮沧日看,老师是优秀、不容他轻侮的,他要逼他把伤人的话收回! 韩惟淑愧疚地将他坚定的神色收纳眼底。想不到易磬如此重视这场比赛,都是她不好,不该鼓励了孩子却又让孩子失望,看来她别无选择了…… “易磬,老师不会让你失望的。”她说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绪的话。 ※※※ 欧联文教基金会的秘书,迟疑地出声:“阮先生,今天她……又打了三次电话,她……” 正要进办公室的阮沧日表情一紧。“告诉她,我不想见她。” “我说了,可是她还是──” “不见就是不见!”他眼中的严厉令秘书小姐心惊肉跳。 “是……是,我懂了。” 阮沧日甩上办公室的门,烦躁地一抹头,点起烟,对着窗外── 她是他脑海中拭不去的……阴影!刚出国的那一年,他总是有着一回身就会看见她的错觉,难以克制地想回头看看;唯一的解释是,她已经侵占他的生活太久!久得让他不相信她会这么轻易就退出;久得教他无法相信这次她真的放弃了! 渐渐,终于不再不自觉搜寻那对侵扰心神的眸子,他以为他真的将她驱出记忆,可是──那天,只是一眼,远远的一眼,不须言语、不须动作,他就能确实感应到她的存在! 这是多么大的讽刺!而他还自以为摆脱了她。 这一次为了欧联基金会的钢琴赛回国,刻意保持低调,她不可能预知他的回国,为什么会如此巧合又牵扯上她,为什么? 阮沧日不服地望着苍天── …… “沧日哥哥,沧日哥哥──”她落后一大截,娇软的嗓音因为焦急而夹杂着浓厚鼻音。 他不想让她追上! 入学日,校园的人好多,他们都在笑话他,他不能让她追上! 他加快步伐,愈走愈快── “哎哟,呜……哥哥等我,好痛……呜,哥哥等我……不要走那么快,呜……” 她跌倒了! 他挣扎停下,可是……围观的家长中有人呵呵大笑,他不可以回头帮她! 那些大人都在取笑他,他不能回头! 绝对不能回头! 永远都不能回头! ※※※ 李苹芳没想到会再见到她── “阮妈妈。” “惟淑?你怎么会来呢?”李苹芳一脸震惊未褪。“坐,坐。”她不可能知道沧日回国消息的…… 韩惟淑拘束地坐在曾经非常熟悉、如今却陌生得令人不自在的阮家大厅,她还是直接说明来意。 “我今天是来找……沧日的。” “沧日?!你知道他一直待在国──” “我已经见过他了。”她赶快表明,不想害长辈编造谎言。 李苹芳愕然,一合口,尴尬地说:“呃,他刚回国。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想请他帮个忙。” “他出去了。”还是别让他们见面,沧日绝不会答应她任何请求的。 韩惟淑迟疑着,是否该说出自己已经自秘书口中得知,他感冒在家休息这件事。“阮妈妈,我不想为难您,但──” “妈,麻烦你再拿一包感冒药给我。”有人在楼上喊着。 韩惟淑急切地望向李苹芳:“阮妈妈,拜托你,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妈,你听到了没有?”楼上催促着。 “听到了。”李苹芳连忙应声。“惟淑,他感冒了,情绪不好。你也知道他每回见了你都发脾气,我看还是算了,他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我头痛死了!拜托你先把药拿给我……”随着快节奏的“咚咚”下楼声,蹦的,他出现在两人眼前! “沧日?!”李苹芳惊骇一跳,担忧的视线在儿子跟韩惟淑间快速巡回。 “她来做什么?”他故意忽视她,冲着母亲问,以为阮母又玩起撮合人的旧把戏。这些天她每天打电话到基金会去骚扰还不够吗? “不是我让她来的。”李苹芳急忙否认。 韩惟淑尴尬的视线低垂,落在他前方的沙发椅背上,缓缓解释道:“是我自己来的,我多次打电话到基金会去,你一直避着我,我只好──”她不看他,却敏感知觉他投来一道威胁不悦的灼热火光,声音消失在她口中。 “我不想见她。”他对着母亲宣告,径自往回走,仍是不理会人。 “只要几分钟,我就不会再来烦你了。”她哀求地跨前一步,紧张的手指交握胸口。 他回头一声狞笑,猛烈螫人的眼神伴着暴烈的怒吼,有若发狂的雄狮: “哼!你已经烦我太久了!立刻离开这里,别再阴魂不散纠缠我!”话一说完,他像不能再忍耐似的猛旋身,背对她。 她咬紧唇对抗他残酷的话语,掐住手心不让屈辱的泪水流下,轻吸鼻、颤抖地说:“我……不是来纠缠你的……我是为我学生的事来的,就是那天……你看到的那个学生。” 不是为他而来?阮沧日如遭雷殛的脑袋一片轰然! 她急促地说下去:“他……是个有天分的孩子,只因为他从没参加过音乐检定,就否决他参赛的资格是不公平的,这对你、对他都是一种损失……” 一道说不出因由的怒火冲出,燃尽理性,此刻他只有一个冲动想伤害她!他极无情严厉地怒吼:“别跟我谈天分!你有什么资格谈论天分?” 她瑟缩,紧紧合上的睫沿泛出泪光,哽咽:“虽然我没有,但不代表我不能分辨,我曾经看过呀……”晶莹泪珠滑下脸庞。“请你……不要因为对我的成见而抹煞了一个孩子的前途。” “别高估你自己对我的影响力!”他恼火一吼,不留情的长手一挥:“滚──出去!” ※※※ 送完不速之客,李苹芳立即捧着药上楼。 “沧日?沧日?”她在房门前踌躇敲门。 阮沧日神情阴郁地拉开门,不发一语地让他母亲进房。 “你不是头痛得厉害吗?来,快吃药。” 他接过水杯,一口吞下药丸,双唇紧抿,不悦地交代:“下次别让她进来。” “不是我让她进来的。”李苹芳连忙为自己喊冤。“看到她,妈也吓了一跳啊!” 他不相信地哼了声。 “是真的,我也好几年没见过她了。” 他不甚感兴趣地答腔:“是吗?爸的公司不是一直跟韩家来往密切?” “不,我们早就没跟韩家来往了。自从她父亲倒了一大笔债自杀、公司倒闭之后,就没来往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动作一凝,状似不经意问。 “好久了,算一算应该是你刚出国那阵子发生的。”李苹芳想了想,担心地说:“你在台湾这段时间,她不会再对你纠缠不放吧?” 他看母亲眼神担忧、欲言又止,嘲讽道: “怎么?以前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跟她在一起?” “那……那是以前,现在可不同,韩家已经没落,跟咱们家门不当、户不对;不是妈势利,家世背景总要相当,婚姻才会幸福稳固,像妈跟你爸不就是……” 他的心莫名抽紧,不语,陷入自我思绪中…… 原来少了金钱纠葛,她就不再适合他了? 这对他应该算是种解脱,为何他只感到荒谬与讽刺? 第三章 礼拜四,韩惟淑在学校只有下午两堂课,是二年级普通班的音乐课。 通常她都提早半个小时到校,预备两点三十分开始的课;但今天因为路上耽搁了一点儿时间,所以来不及进办公室就立刻赶到教室去了。 一上课发现教室内有股隐隐浮动的气氛,学生们不知为了什么有些心不在焉;她试着弹首轻快的曲子,吸引学生的注意── “老师,你弹的好象‘小星星’哦!”一个学生听出熟悉的旋律。 其它的学生童心未泯,开始大声唱和: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象许多小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一名男同学怪叫:“哦──老师你弹的跟我们唱的不太一样哦!” 几个顽皮的学生嬉戏地嚷着: “呵,老师弹错了!” “老师弹错了!” “不是我弹错了。”韩惟淑笑着说:“这是音乐神童莫扎特写的‘小星星变奏曲’,‘小星星’的原曲是首法国民谣,莫扎特将它改编成十二段的变奏曲,也就是我刚弹的曲子。” “真好玩,老师,还有什么钢琴曲是改编自我们熟悉的音乐的?” “其实有很多我们日常熟悉的音乐都是来自古典乐曲的,嗯……像是垃圾车的音乐──” 她话没说完,学生就哼起来了。 “对,就是这首曲子,旋律不是很优美吗?这是一位波兰的女钢琴家,十八岁时完成的作品,曲名就叫‘少女的祈祷’。” “那不就是我吗?我就是青春、美丽的少女!”一个活泼的女学生戏剧性地站起,朗诵似的吟唱。 “哈……”全班一阵爆笑。 “老师,你弹一遍给我们听嘛!”笑声中夹杂着学生的要求。 禁不住学生的撒娇,韩惟淑从“少女的祈祷”弹到紧张逼真的“大黄蜂的飞行”、旋律轻快的“快乐的铁匠”、庄严隆重的“结婚进行曲”,一首接一首地弹奏……能够这样无忧无虑的弹琴,真是最幸福的事。 能够体会弹奏音乐的单纯喜悦,是她开始音乐教学最大的收获。从小学琴,唯一的想望,是希望有一天能跟他并肩坐在钢琴前;从没想过,除去她一直加与自身的压力后,音乐能带给她的快乐是这么地多! 随着满室飞扬、跳动的音符,韩惟淑星眸半合、微倾着头,弯起的唇角有着恬恬笑意。 ※※※ “音乐能令人微笑、令人愉悦,进而丰富人生,她不也是。”音乐主任含笑的眼瞇成弯月形,语含玄机。 阮沧日一怔,蓦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被感染了笑容。 “她是一位优秀的音乐老师,她让学生享受音乐,自己也比以前快乐多了。”音乐主任温和的眼,带着某种期许:“分别多年的朋友,能够有缘重逢是件非常难得的事。” 面对这样的眼神,他的心霎时狂跳,彷佛自身被揭露了某种秘密;某种连他都不自知的秘密…… 开始是被学生宏亮的齐唱声所吸引,欢愉的歌声穿过长长的廊道牵引着他的脚步而来,一眼就被意外出现的人震慑住了! 她的眸光闪耀晶亮,专心的脸庞散发一种难以形容的热情,热切地说着、开心地唱着弹着,这样的她不像他所以为认识的她── …… 扎着两根麻花辫,光洁的额际,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颜色,秀气的眉头淡淡地打了结,让陪考的家人、老师担忧地不断询问。 “你看你手冰成这样还说没事!”焦急轻嚷的是她母亲。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一向疼爱她的高中班导也关心地问。“如果真的不舒服,就别勉强参加术科考试了。” 她抿着唇,拼命摇头。 她母亲劝诱着:“我知道你一定要念音乐系,今年不行,明年还有机会呀,妈先带你去看医生──” 她还是摇晃着头,缩回被母亲握着的手,两手交叠压着腹部。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 “惟淑,听你妈妈的话,别勉强……” 他不耐烦再听到她们大呼小叫,踱了开去──她只不过是紧张,因自知自己琴艺不如人而紧张,为何她们都看不出来她只是个胆小鬼! 每回只要遇上音乐发表会或在公开的场合演奏,她都是惹人注目地愁白着脸战战兢兢地按弹琴键,因为她知道只要一个不小心,她的平庸就会被发现;她知道再多的苦练都掩盖不了她缺乏才华的事实!她只是怕,怕被人看出她的平凡无用,为什么就是没人看出这点?只有他── 他极不舒坦地回瞪一眼被关心呵护包围的她,她亦正抬眼凝望他,他立即掉转视线;最讨厌她盈满愁苦、故作委屈的眼神,会欺骗人心的眼神! 别这样看他! 他不会受蛊惑的,只有他知道真实的她! 只有他知道真实的她,始终如此──不是吗? …… 阮沧日的视线胶着于教室内,束着简单马尾、温柔轻笑弹奏音乐,轻松应付学生嬉闹,既熟悉又陌生的纤纤女子…… 嫣然笑靥牢牢攫住他的视线,无法移动;一时间,他的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惶然的感觉沉甸甸地压住他的胸口。 “沧日?” 他是怎么了?别受她蛊惑!他猝然收敛心神,侧目注视唤他的中学导师,现在学校的音乐主任。 “三年级音乐班已经准备好了。”音乐主任暗示的眼神移向朝他们走来的苏筝筝。 “主任、学长,我班上学生已经预备好了。”苏筝筝走近两人,听到教室内热闹的歌声,她蹙起眉:“这是哪一班的学生?这么吵!” “他们只是在上一堂快乐的音乐课。”音乐主任圆融地解释。“走吧,我们去听听音乐班学生的表演。” 他们的来、他们的去,教室内开心的师生们毫无所觉…… ※※※ 连上了两堂课后,韩惟淑到办公室去打声招呼正打算走,碰见了回办公室的主任。 “哎呀!我刚经过音乐教室,没看到你,还以为你走了。” “主任,找我有事?” “今天我邀请沧日回学校参观,刚才还想等你下课让你们聊聊;他刚走,也许还来得及叫他回来!”音乐主任反身想出去追人。 韩惟淑惊跳一下,赶忙阻止她:“不必了,主任!别叫他回来!我今天也有事,得马上走了。” 她不能再看到他,不要再看到那轻蔑嫌恶的眼神。 韩惟淑低着头快速穿过走廊,对周遭的人和物视若无睹,一心只想尽快离开这里,逃啊!逃向── 碰!她猛地一头撞进来人的怀抱。 “韩老师!”扬高八度的刺耳尖叫。 “对不起,对不起……”韩惟淑来不及抢救落地的琴谱,手忙脚乱地扶正撞歪了的眼镜,弯身作揖向一脸怒容的苏筝筝道歉;却是蓦然发现有个结实、温暖的躯体环拥住自己── 嗄?!原来她撞到的不是苏老师,那苏老师为什么那么生气?韩惟淑不解地偏头,不意碰触到丝滑的衣料……天啊!她竟然还塞在人家怀里! 她猛然弹开,脸红尴尬地迭声道歉:“对不起,真不好意思,我──” 一仰脸,她愕然地僵愣住,傻愣的两眼一眨也不眨瞪着眼前不言不笑、表情像是凝固了的男人。天!她的人生似乎在这一刻被黑暗笼罩── “韩老师!你真是太不小心了!怎么可以在走廊上……要是撞伤了人……” 苏筝筝斥责的声音渐渐穿入她的耳中,她猛一回神,快速垂下头,突如其来的尴尬教泪意沾上眼睫。这下他会怎么想? 她真的不曾再奢望他了,自离开学校起,她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想他、不再喜欢他、不再……他不会相信的! 害怕再听到他的冷嘲讥讽,慌张地,她弯身胡乱拾起掉落的东西,仓卒一个九十度大鞠躬,匆匆一声: “对不起。”意欲逃亡而去,逃到天涯海角去! “等一下。”他不含情绪的低沉嗓音,轻易勾住她前进的步伐。 她立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敢回头,屏息以待──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从他身旁撤开,而且是那样迫不及待;他竟然有些不能容忍这样的景象发生!那日在他家,她说的话突然窜出,在他脑中回荡── 我不会纠缠你的,我是为我学生而来…… 不再是为他!他纠拢眉头,不加思索:“我改变主意了。” 她不解,僵硬回头快速瞄了一眼,没敢多作停驻。 这样老鼠惧猫似的表现,烧出他心头的郁闷怒火,冷硬的唇一紧,道:“把你那个学生找来。” “嗄?!”她满心疑问回头。“为什──” 他警告的瞪视令她将到口的疑问吞了下去。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改变了主意。“我只不过是给他一次机会。”语含熊熊怒气,不佳的情绪主要却是针对自己。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参加音乐赛了?”她小心求证。 “不,他得先证明他有这个能力。”看她没动作,他提高声催促:“我的时间不多,让他立刻过来,否则作罢。”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不经大脑的决定。 她终于了解,不过突然想起的事浇灭了刚萌生的希望,她懊恼支吾:“他今天没来学校……”失望满溢脸庞。 也许他该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但话却又不受控制地说出口── “这个周末上午,我有空;就在你家好了。” 她惊骇万分、明显抗拒的表情,让他更加气忿自己失常的提议:“不肯?那就算了!” “不是!”她连忙摇头。为难地问:“不可以在学校吗?” “我不想浪费时间,大老远跑到这儿。”光兴私校位于台北市郊,来回一趟得花上几个小时。 “我……家离市区也有一段车程──” 她搬家了?记得以前她住在离他家别墅不远的新兴高级住宅。 “……还是到学校来比较方便?”她征询地望他一眼。 似乎,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住的地方?他无法容忍这个想法,冲动地,他说:“给我你的地址。” 无法可想,她只得说出令她迟疑的事实:“我……我的家里没有钢琴。” 她垂首屏息以待他嘲讽的大笑或挖苦的言辞── 不料,片刻沉默后,只听他说:“那就到我家来,这个周末上午十点。” 她讶然抬眼,人已背转身── ※※※ “老师,请用茶。” 韩惟淑赶快接过,对装扮朴素、挂着亲切笑容的四十出头的妇人道了谢: “不好意思冒昧来打扰你,因为易磬今天没来学校,我等不及要告诉他好消息,他有机会参加钢琴赛了,所以──” “钢琴赛?”康易磬的母亲林玉铃困惑地问。 “易磬没告诉你吗?”韩惟淑迟疑地说:“这是一项青少年的钢琴赛,是欧联基金会主办的,主要是选拔在音乐方面有优异表现的青少年,提供他们到外国进修的机会。” “出国?那不是要很多钱?” “不是的,经过比赛产生的优胜者有高额的奖助学金,足够支付学费、生活费的。”韩惟淑担心康母反对,试着说明她之所以鼓励康易磬参赛的原因:“易磬是个非常有天分的孩子,他对音乐有很高的领悟力,我想康太太也明白?” “是呀,他小学的钢琴老师一直称赞他钢琴弹得好,他自己也很喜欢钢琴,练琴都不需要我管他。”林玉铃因回想起往事而微笑,这都是孩子的爸爸还在世的事了。 “并不是每个喜欢弹琴的孩子都能有易磬这样的成就,他有绝佳的天赋,我很想帮助他,可是能力有限。康太太,如果易磬有出国留学的机会,你不会反对吧?” “我……”林玉铃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有机会出国念书。 这时,康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老大,今天晚上我们再到‘花中花’喝一ㄊㄨㄚ!”操台语口音的男人,高亢嚷叫。 “没问题啦!哈……”一个醉酒的男人扯着大嗓门说:“顺便找阿六仔、扁头、青虎,他们一起来!” “是,老大。” 随着碰撞声,一伙人的声音愈来愈近,大门被人用脚踢了开── “碰!” 一名酒醉、约四十岁的男人被几名较年轻的男人搀扶进门。 “大姐,老大喝醉了,我们送他回来。”其中一名理着三分头、带刺青的男子对林玉铃说。 林玉铃不好意思地望了韩惟淑一眼,急忙招呼他们:“你们快点把他扶上去房间,这里这里,左边第二间。” 韩惟淑错愕地听到应是康易磬舅舅的醉酒男子连声脏话、低咒不休: “谁再说我醉了,我就宰了他!谁不知道我黑龙是千杯不醉,你们这些兔崽子哪是我的对手……” “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韩惟淑猛回神,眼神仍难掩惊骇── “易磬,你回来了。” 康易磬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自己家里,要不是为了处理他们刚才停车时撞倒的一排机车,也不会耽误了时间。 她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康易磬又懊又恼、焦心地思忖。 楼上又传来一阵咒骂,他骤下决定── “我送老师回去。” 他率先走出去,别无选择,韩惟淑连忙跟上去。 “易磬,老师今天来是要跟你报告一个好消息的,你有机会参加比赛了!” 康易磬缓下步伐,仔细端详她兴奋洋溢的神情。 不觉他的凝视,韩惟淑径自说着:“只要他听过你弹琴,一定能了解你有足够的实力参加比赛,这个周末一定没问题的──”猛然发现了。“易磬,你怎么了?” 没有轻视、没有成见,只有盈满关注的眼神,他不懂,真的不懂:“老师都看到了,不是吗?” “看到什么?”她眨眨眼。 “刚才的那些人,那些流氓、混混,我的舅舅是黑道角头!”他烦躁的语气不觉流露出一个孩子对无法改变环境的自厌与愤慨。 “易磬,你就是你,千万别受困于他人的评价。” 可怜的孩子,一定因为这样而饱受不平与排挤……韩惟淑心中对他的喜爱更添几分,紧紧握着他的手,她激励地说:“人不是不可以改变环境的,只是需要时间、毅力,你一定能的,老师相信。” 从来不哭的他突觉一道灼热涌现眼际,心中激荡着一股暖流。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自己绝不会让老师失望的;他垂目,以压抑的平静声调说: “老师,刚才说的比赛,是怎么回事?”轻轻的、怕被发觉的,他回握还紧捉着他的温暖小手。 “喔,我还没说完吗?就是……”提到这事,韩惟淑眼眸倏地一亮,空出一手激动比划着,浑然不觉另一手还搭在学生手中,她兴奋说着。 不想放手,永远也不放手…… ※※※ “弹我们之前练习的那首曲子,不是比较有把握?”韩惟淑软声问。“为什么要换别的曲子?你自己练过了吗?” 康易磬略一点头,坚持道:“我想换弹这首。” 她不想勉强学生。“好,就照你的意思。” 康易磬专注地开始练琴,韩惟淑不经心地打着拍子,一边心情浮动地打量四周摆设。 再度踏进阮家,令她心头忐忑不安;一方面是因为阮妈妈生疏戒慎的态度总让她感到不请自来的难堪,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于他── 昨晚,她作了个梦,许久不曾有过的梦,梦中回到了大学时代── …… “学弟,你一定要参加。” 负责筹办迎新音乐会的学长,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大力邀约大一新鲜人中最受瞩目的阮沧日;只要有他参加,其它人必定趋之若鹜。 阮沧日不置可否:“我考虑看看。” “全音乐系,包括系主任都会参加,你起码也来露个面,大家认识认识嘛。”学长继续鼓吹。 所有的人都会参加?他眼光不悦地朝右后方一瞥,表情转为僵冷:“我不去。” 嗄?刚还有些可能,怎么一下变成不可能的任务?学长脸上多了好几条阴影:“为什么?要是时间有问题,我们可以配合你──” 阮沧日敛目斜扫右后方,别有含意说:“只要有某个人去,我就不去。” 学长一愣,随即追问:“谁?你说说看──”也许这人刚好不能来,还有希望。 他极不情愿提到这个名字,但又无选择:“韩、惟、淑。” “韩惟淑?没听过,等会儿,我问问看是谁。” 学长转身问带新生训练的大二同学,那人听了,往阮沧日后方一指,学长尴尬发现他要找的女生,就是自刚才一直站在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那个娇娇弱弱、清新可人的女生。 学长尴尬搔搔头,怎么好意思问这么可爱的女生要不要来参加迎新音乐会呢?她肯定听到适才的谈话了。看她低着头,黑缎般的发衬托出细致心型小脸,怯生生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顿时学长觉得自己像个欺负无辜的坏蛋。 韩惟淑盯着地面,她好想去迎新音乐会,这是大学生涯的第一个活动,可是她得弥补他,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去的。” 他不高兴,因为她考上了跟他同一所大学的音乐系;相对于自己美梦成真的无比兴奋,他的忿怒不快,令她觉得愧疚。 只是一次活动,比起自己得到的四年时间根本不算什么,下次还有别的机会的。 …… 那时,她是这样安慰自己,不知道迎新音乐会只是个开端,大学四年她几乎没参加过什么活动,只要有他,就不能有她,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项铁律。少数几次,也都因为原本不来的他意外出现,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她自动离开了。 依他的个性,他并不喜欢这类活动;之所以参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针对她,他在报复她强求的四年──许久以后她才明白这点。 也就因为这样,才让她百思不解,一直以来他总是尽量与她隔绝,这次他的主动提议,令她不禁怀疑背后隐藏的是什么…… 韩惟淑专心思索着问题,琴声静止了好半晌,她才恍然回神,学生正古怪地望着她。 “哦,你弹完了吗?弹得很好,弹得很好。”她歉意地直点头,杂乱无绪地随便找着话说:“这部钢琴音色淳厚,老师以前也有一部一样厂牌、一样年份的钢琴。” 康易磬没多说什么,顺着她的话题:“老师的钢琴后来怎么了?” “哦?”她注意力难以集中地用力想了想,才回答:“后来卖了,我的父亲公司破产,我们住的地方被查封了,搬家的时候就把那部琴卖了。” “你一定很舍不得。”少年自她回忆的眼神解读。 韩惟淑望着遥远的某处,幽幽回想:“那部钢琴对我有特别意义的,是我父亲费了很大的工夫买给我的;它被运走的那天,我心里难受极了。我的父亲走了、家没了,只能拼命安慰自己,也许有一天,我会有能力再把它买回来。”她眨眨眼,回到现实:“怎么说到这里来了?你再弹一次你挑选的钢琴曲给老师听听。” 少年冷静的面容不知在想些什么,静默片刻才再度练习预备的曲子。 这回不能再分神了,韩惟淑提醒自己,专注聆听琴声,愈听她愈觉疑惑,既陌生又熟悉的旋律,这是哪一首钢琴曲? 她倾头极力思索答案,这曲子叫什么来着? 第四章 “浦罗柯菲夫的‘第一号钢琴协奏曲’。”有人为她指点迷津。 对了,就是浦罗柯菲夫的‘第一号钢琴协奏曲’!韩惟淑疑惑顿解,脑海中快速回忆这首钢琴曲的背景资料。 这是知名钢琴家浦罗柯菲夫十七岁时的作品,是在讽刺音乐比赛评审的……?!她突然头皮一阵酥麻,刚……刚刚是……是谁……说……说话的……?! 韩惟淑猛一埋头、连声祈祷,拜托!千万别是他──联想起曲子背后的含意,哦!老天,求你帮帮忙,千万别── “我可没强迫你来,有什么不满该针对你的老师。”他语气中的不悦昭明。 完了……韩惟淑泄气地抚额轻叹一声,缓缓侧转、欲做弥补:“他没别的意思的,这纯粹是巧合……” “碰!”康易磬倏地起身怒视,琴盖猛力被合上。 “易磬。”韩惟淑连忙安抚,回身再次强调:“只是巧合,他刚好选了这首协奏曲,而且也弹得不错,所以就……” “气势不错,可惜技巧不足。”阮沧日冷哼一声。 “他刚练,所以──” 韩惟淑还想替学生说话,康易磬突然揪起她的手臂── “老师,我们走。” “等……等等……”韩惟淑阻挡不了他的冲势,一边挣扎一边回头,眼神恳求地望着一副事不关己、双手环胸置身事外的阮沧日。 该死,别这样看他!阮沧日眉头愈纠愈深,别想叫他先向这个毛头小子低头,他不会屈服的!心头却逐渐凝聚躁郁之气── “回来。”他还是开口了。 少年头回也不回,扭开门把,一大跨步── “还是你怕了?” 少年瞬时定住,猛转头说:“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阮沧日径自朝韩惟淑说:“我早说过,你教出来的学生不过尔尔。”知道这样对付康易磬最有效。 “住嘴!有种冲着我来,不准你欺负老师!”康易磬忍不住冲动横身说。 “光说没用。”阮沧日凌厉眼神一转,命令:“坐下,再弹一次。” ※※※ 康易磬犹豫片刻,韩惟淑哀求看他,他狠狠瞪了一眼阮沧日,冲回琴旁,火气十足掀开琴盖。 初时铮然撼动的琴声忠实表达他内心的愤慨,但渐渐的音乐纾解了猛烈情绪,他放松地让音乐淹没、包围自己,毫无迟疑地弹奏飘荡在心中的乐音…… 定心细听,他的演奏方式与正统钢琴演奏规则不同,不装腔作势、直率而明朗地表达感情,猛烈、激动的音符下隐约可见压抑的惊人能量,几乎令人错觉他内在的强大魔力正要挣脱开来。 他确实是个有天分的孩子,阮沧日不想承认,但她确实说对了。撇开心中对韩惟淑的既定成见,他试着以专业的眼光审视康易磬── 他的手指及手臂姿势不正确,但却不影响他在琴键上俐落跳跃;没有华丽的技法、状似草率的触键,会令人有粗鲁不文的错觉,只有当你用心倾听之时,才惊然发现隐藏在琴音下的力量,不同于一般流俗,却又可能成为未来潮流。他不具备比赛优胜的技巧,但是外放、甚至灼热的热情,令人惊艳。 若能从技巧上加以补强,未来发展大有可观,不过,依他倔强刚直的个性来看,要改造他将是一场耗时的苦战……阮沧日斟酌着,直到看到他一个跨越十二度音的弹奏,才下了决定。 “给你一次机会。” 他跟她两人皆讶异瞧向阮沧日。 “我给你们一个礼拜的时间,下周六他必须以正确指法演奏贝多芬的‘C大调协奏曲’,要是他通过考验,我就让他直接参加最后甄眩” 韩惟淑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开心地对康易磬说:“太好了,易磬!” 一周的时间虽然有些赶,可是依易磬的资质,她有信心。 少年的眼神接触她欢欣面容时,戾气隐没;随后依恋挪开,挑衅、傲然地移向阮沧日:“我不稀罕──” “别想临阵脱逃。”阮沧日的眼锁住少年不驯的目光,刻意截断他的话。 他愈不想,自己就愈偏要他做;当然这跟她毫无关系。 “咦?”韩惟淑误以为自己是阮沧日说话的对象,迭声保证道:“不……不会的,对不对,易磬?我们一定会加油的!嗯?” 她仰望少年,脸上带着全然的喜悦;少年迟疑片刻,否定的话卡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她的笑容渐渐褪去。 “怎么了?有问题吗?”她瞅着明眸,关切问他。 终于他屈服,勉强摇了摇头:“老师怎么说,我就怎么做,都听你的。” 不甘心地握紧拳,横视阮沧日,要他知道他不是心甘情愿认输的。 “我就知道。”韩惟淑开心地将手搭在学生肩上,踮着脚尖给他一个小小的拥抱。 少年身躯一僵,直摆的手犹豫往上移动,屏住气息、轻轻的,搁上透着体温的衣料…… 她浑然不觉,自然地结束短暂拥抱,退了开,自顾自地计划起来: “我得赶快打电话给家教学生调课,把时间空出来,我们需要……” 阮沧日敏锐察觉少年举动,对于他仍怔然凝视置于半空中双手的这一幕,非常不快,心底无名怒火燃烧。 “还有下个礼拜你得每天留校,我们只能利用放学时间练习,我会打个电话告诉你母亲,要是练到太晚我会送你回家,这样她也可以──” 私下二人留校!很晚!他跟她!阮沧日大声否决:“不行!” “呃?”她愕然不解。 被他一喝,收敛心神的少年也抬眼。 阮沧日怒纠着眉,半天不吭声后,才绷着脸、不合理地说:“不准在学校练习,这是我的条件!” 她呆了半晌,喃喃:“不可以在学校,为什么?易磬和我家里都没琴……”难道他是故意刁难,原本就没打算让易磬过关? 他突感作茧自缚,该死0那就到这里来,就这么决定了!你们可以走了!” 不让人有商讨的机会,他兀然走出去,门被用力甩上── 让她来这里又如何? 反正他也不会无事待在家里等她来,谁喜欢看她那张小媳妇似的脸蛋! 他在心里强调着。 ※※※ 周一。 “你可回来了。”李苹芳急急迎上前。“惟淑今天又来了,还带了前天那个学生,说是你让她来的;我联络不上你,不好赶她回去──” 阮沧日停下动作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呃?刚走不久。” 他看一眼腕上的表,眉头一皱: “这么晚……”她送他回家?只有他们两个? “真是你让她来的?”李苹芳十分纳闷。 阮沧日没回答,心里兀自计量着。 “明天让司机送他们回去。”谁晓得那小子会趁机做出什么事?迟钝的笨女人! “明天?他们明天还来?” “嗯,这个礼拜每天都会来。”他随便点了下头,闷着头交代。“没事,我上楼去了。” “沧日──” “妈,还有什么事?”他神情不悦地回头问。 “没,没有。”李苹芳连忙按下满腹疑问,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哦,对了,明天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回去之前我都不会回来!”他头也不回地说。 别想他会在家,他不过是提供地方让他练琴,谁管他们两人──两人在琴室单独相处数小时?立刻他皱起了眉,可恶的小子,别想称心!他猛然停脚,回身交代道: “妈,让人每半小时送东西进去。” “啊?送东西?给谁?” 阮沧日有些恼怒:“他们!明天他们再来的时候,让人每半小时送东西进去。” “喔……”李苹芳仍反应不过来。“……送什么东西?” “什么都好!”只要别让他们单独相处过久! 反常,真是太反常了!沧日从来不是脾气暴躁的孩子,不像他大哥;怎么今天这样烦躁?李苹芳转念又一想,一定是惟淑!从小就是这样,事情只要扯上了惟淑,他就一扫温文个性、乱发脾气。 惟淑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沧日答应她来家里练琴? 奇怪,让人百想不透…… ※※※ 周四。 “咦,你不是说……这礼拜都不……这么早回来的?”李苹芳一脸讶异,说着说着,眼神不由自主飘向琴室。 “这是我家,难道我不能想回来就回来,还得等人家批准?”阮沧日持续着连日来的难看脸色。 “不是,只是妈没预备晚饭……你等等,我去厨房交代一下。”李苹芳边走边摇头,不是自己说了这礼拜都不回来吃饭、连续几天不都晚归的吗?怎么今天突然回来了?唉,搞不懂这孩子在想什么。 这是他的家,他当然有权利回来,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阮沧日在客厅伫立一会儿,脚步不由自主跨向琴室;透着透明玻璃往内一看──两颗头颅紧紧依偎! 他脸色转为阴沉不定,倏地,推开了门── “你不认为这里应该再弱一些,比较好吗?” 韩惟淑倾身,手指指出乐谱上的位置,康易磬正要靠近在乐谱上划下记号,两人同时被巨大的碰撞声震到;韩惟淑直觉转向门扉方向,仓卒间,柔软的唇轻刷过康易磬的脸颊! 她没发觉身旁的康易磬突然僵住了,一径愣愣地望着出现在门框中,带着磅礡逼人气息、神情晦暗的阮沧日。 纠结浓眉下的瞪人黑瞳,阴恻梭视两人──他,那个臭小子,黝黑的肤色下泛着不容错过的暗红;她,愚痴的笨女人,仍是那一副招牌的无辜神色。 “你们──”该死,该说些什么?他们──他们做什么关他什么事?管他们去师生恋,只要她别来缠自己,他就该额手称庆了不是吗?阮沧日咬紧牙,有股从未有过的暴力冲动想揍扁人,想揍扁那个敢给他脸红的臭小子! “有……什么……问……问题吗?”这种莫名、一触即发的沉凝气氛令她呼吸困难。 他低咒一声,扭头就走──他不该回来的!不该答应给她一次机会的!凡事扯上她就会失控,再两天,这次他绝不会留情,绝对要彻底把她赶出自己的生活,绝对!一定! “沧日,晚饭很快就好了。”李苹芳自厨房步出,笑着对孩子说,却发现他视若无睹地越过自己,朝大门走去。“沧──” “我出去!”他丢下三个字。 欸?怎么又走了?李苹芳笑容一僵。一定又是她! 李苹芳困惑苦恼的眼神再次瞟向琴室。她做了什么? ※※※ 周五。 “回来了。” “妈,你不必等我,自己先睡。”阮沧日比平常更晚回来。 “你爸打电话回来说明天回台北,问你明晚一起出去吃饭怎样?” “明晚,好埃” “要不要吃点消夜?妈去弄。” “不用,我在外头吃过饭了。”对母亲关爱的态度,他突生歉意。“都这么晚了,你快去睡吧。” “好,好,我每天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只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过了明天,我每天回家陪你吃晚饭,行了吧?”他伴着母亲往楼上走。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看他难得好心情,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你不爱她来,叫她回去就行了,何必──” “别在我面前提她。”他脸一凝。 “好,好,别生气。今天她没来,说不定明天也不会来了,我们就别再──” “她今天没来?”他打断道,脸色似乎更难看了。 李苹芳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竟敢没来,该不会跟那小子待在学校? ※※※ 翌日,周六。 “今天不出去?”李苹芳放下手中翻阅的杂志,小心问道。 一个大半天,他已经楼上楼下上下几回,不吭声、净冷着脸,一看就知道情绪不佳。哎呀,差点儿忘了告诉他那件事,这该会让他情绪好转吧! “惟淑她今天不会来了。” “谁说的?”他倏地抬眼。 “刚接到电话。” 他不豫问:“怎么不叫我听?” “不是她打的,是个男人,只说今天她不能来。” 男人?他两道眉渐渐拧聚,她到底把他当什么?耍猴戏吗?一会儿拼命缠着他哀求,达成目的后又想放他鸽子?别想他会轻易放过她! 他一决定,立即行动:“她住在哪里?” “惟淑吗?”李苹芳愕然。 “算了,我自己找。”他失去耐心。 “怎么了?说出去就出去……”李苹芳一头雾水自语。 ※※※ “昨天接到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真是被你吓死了。待会,妈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又要惊吓一顿。”韩惟德边说边摇头,刚退伍回家就碰上这等事,唉。 坐在出租车内,额上绕里着白绷带的韩惟淑说:“我没事,其实昨晚根本不必待在医院,是那位医生太小题大作了。” “他是担心你脑震荡呀,大小姐。”韩惟德又是一阵叹气摇头:“麻烦你,下回再遇上学生打群架,就算要绕台北市外一圈,你也得绕路回家;千万别再逞强,学人家劝架。你看看你自己,小个头、小胳臂、小眼睛,力气像只小鸡,还敢插手那些不良少年的事,你还真是不要命了。 别忘了你娘、我妈她有心脏并高血压呀!” “是,是,下回不敢了。”她怎么也不敢反驳弟弟的长篇大论,尤其是自己还说了谎;其实……根本没学生打群架这事。 ※※※ 昨天康易磬没到校上课,所以一放学,她就到他家去看看。 “我是你的舅舅,你不听我的听谁的?” “阿龙,别这样──” “大姊,我们男人说话,你别插嘴!”不清晰的口齿,夹杂酒意:“阿磬,走,跟我走!” “阿龙,他手已经受伤了,别带他去。” “男人受点伤,算什么?”黑龙嗤鼻说。“阿磬以后是我黑龙的接班人,这点小伤,传出去会被笑没种的,快跟我走!” “易磬,别跟你舅舅去。”康母林玉铃坚持抱住他。 黑龙回头看他还站在原地,一火,抡起拳头挥舞着:“你真的不去?干!是谁供你吃、供你念书的?” “别打他,阿龙!是我不让他去的,你要打就先打死我好了!” 韩惟淑一转入小巷,就听到杂闹的争吵声;哭喊的女声愈听愈熟悉,啊──是易磬的妈妈!她急忙加快脚步,跑进康家。 康易磬护着母亲,不让她阻挡在自己跟舅舅之间;黑龙恼火起来,拳打脚踢他一顿── “不要,阿龙,你疯了是不是?他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外甥!哪有人不要孩子学好,拼命要教他做坏事的……不要打了!”林玉铃挣出孩子的护卫,抱住弟弟黑龙的腿。 “干这行有什么不好?干!每天吃香喝辣、快活得很!”黑龙举起脚又是一踹。“早知道当初就别让你继续念书,愈念愈没种,浪费我的钱!” 愈想愈气,他举起拳头打算再揍几拳消气── “你再打他,我就报警!”韩惟淑冲上前阻止。 “老师?!”康易磬惊讶,俐落起身。 “你是谁?敢管我家的事!”黑龙咆哮。 “老师,你回去,快走!”康易磬戒慎的眼神注意着舅舅,只手催促老师离开。 “别怕!”韩惟淑心疼地看一眼学生及他受伤的手臂,站在学生前方:“我是易磬的老师。” “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轮不到你管,给我滚开!” 韩惟淑深呼吸,凝聚勇气:“你……你才应该走开,你怎么可以弄伤他的手臂,要是他不能弹琴了怎么办?” “你一定就是那个钢琴老师!就是你把阿磬教得愈来愈娘娘腔的!”黑龙丑陋的食指戳到韩惟淑眼球正面前,她骇然后退。 恶心的酒气朝她袭来── “我警告你!别再来找阿磬,我不准他参加什么钢琴比赛的,那是女人做的事!要是我再发现你让他弹琴,我就找人砍断你的手!”他恶狠狠地撂下恐吓。 “别威胁她!”康易磬将她护在身后,两眼认真地盯着舅舅。 “你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阿龙威吓上前。 “易磬──”韩惟淑怕他被打,情急握住他的手臂,手中一片湿滑:“呀……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她低头细看,喝!他手臂上长长的伤口,血淌不止。她猛地抬起脸,忘了恐惧,对黑龙指责地说: “他已经受伤了,你要是再打他,你就是……就是鸡……鸡犬不如!”她激动得口不择言。 黑龙哪堪被人教训,一箭步冲向韩惟淑,康易磬瞬间反应,反手一推;黑龙因刚喝过酒平衡不佳,向后踉跄跌了两步,坐倒地上,恼羞成怒的他红了眼,翻身爬起,抓起身旁的餐桌椅朝康易磬砸了过去。 “易磬,小心!” 韩惟淑嚷着,不由自主地上前…… ※※※ 等她再次恢复记忆,人已经躺在医院了。 康易磬陪着她,她一睁开眼就看到他担忧的脸。 “你怎么……哎,好痛!” “老师,别动。”康易磬急忙唤来急诊室的医师。 在医生检查的过程中,她忆起发生的事情;医生一走,她急急问:“你没事?他有没有再打你?” “他已经走了,你别担心。” “走了?” “有些事,他怕我告诉警方。”他敛着眼,有所隐瞒。 “你威胁他?” “不是威胁。”是事实。从椅子砸到老师那刻起,一切就超越界限了;只要他再看到他,他一定会立刻通知警方。 韩惟淑眨眨眼,自己一定是产生错觉了,他眼中流转的光芒不可能是冷酷。 “你别做傻事,要是他再回来,你一定要通知老师,由老师来处理,知道吗?”她不放心地要求保证。 他微颔首,没做正面保证,转移话题说:“医院方面已经通知老师的家人了;要不是因为我,老师不会受伤的。” “不怪你的,是你的舅舅不对;再说是我自己凑上去给人家打的。”韩惟淑摸摸头上包扎的伤口。“不碍事的,你先回去吧。放你妈妈一个人在家,不太好吧?要是你舅舅──” “我等老师的家人来就走。” “易磬,你舅舅真不会回来了?”她仍替他们担心。“还是搬家比较好吧?跟妈妈商量一下好吗?要是缺钱,老师可以想想办法……” “我会跟妈妈说。”他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 …… 后来,惟德来了;易磬也就走。 一到家,得记得打通电话过去问问他们情况怎样了。 以前纯粹是基于不愿见到他的天分被埋没,才鼓励他参加甄选;现在知道了他的家庭环境,希望他能得到留学机会的心更强烈了。 韩惟淑忧心忡忡、无意识地扭着手指。昨天惟德打过电话后,他大概很生气吧?要是他不肯再给易磬一次机会怎么办?易磬需要离开,离开这个环境,最好离他的舅舅远远的,十万八千里隔着大海洋是最好的距离,否则他的一生就要毁了,她怎么能眼睁睁看一个该有锦绣前程的孩子被逼入歧途、踏上人生不归路? 怎么样才能说服他再给易磬一次机会?她埋着头苦想。 “到家了。” 韩惟德看姊姊一直低垂着头,暗想自己是不是念得太过火了? “别忏悔了,发生这事也不能都怪你,世风日下,尊师重道之风已荡然无存。”他不禁悲伤春秋。先下了车,他一张坏嘴又说:“来,小心,别又撞到了头;已经这么死脑筋了再撞上还得了。” 韩惟淑忍俊不住笑了。“你这张嘴老是不饶人,以后谁敢当你老婆。” “笑话,你不晓得你弟弟我身价有多高?在军营,福利社的小姐个个哈我哈得要死,买东西都不必花钱。”韩惟德得意地翘起屁股来了。 “你哦!”真像只骄傲的孔雀,她低笑着摇头。 “再摇头,待会儿,妈看到你昏了过去,我可不帮你扶她。” 想到那可能发生的情况,她担忧的脸色一白。 韩惟德一看,慌忙说:“大姊,你先别昏了过去,我是开玩笑的;我已经叫小妹先跟妈说了。” 她抚着胸口,愁着脸说:“下次别这样吓我。” “不敢了。走,她们都在等你回来。” 第五章 “大姊一直都没交男朋友。”二十岁,外语系三年级的韩惟真甜甜地对他笑着。 纤细的她装扮一如时下年轻人,细肩带上衣、柔软贴身的五分裤,粉绿、粉蓝,连直长发上交叉的软铁发夹都是粉色系;脸型酷似姊姊,都是小巧心型、丹凤眼,笑起来时眼角稍微微上扬,纯真中带着诱人的细致。两姊妹唯一的差别该是身高,两人差了十几公分;韩惟淑勉强算是一百六,韩惟真却有着模特儿般的高挑。 从他进门一直保持沉默的她突然开口,阮沧日不由多打量她一眼,如邻家女孩似亲切的笑容下,彷佛暗藏一丝诘问抑或指责?他不解地拱眉,先回答韩母先前提的问题。 “再两个礼拜就回瑞士。”他说。 “这么快!”韩母又问:“你找惟淑是为了……” “公事。”他无意解释。 韩母难掩失望,多年失去联络,阮沧日的意外登门造访,令她一时乐观地以为他跟惟淑会有新的开始。 在狭小的客厅踱着步,阮沧日颇感拘束不自在;虽然已知韩家事业失败,不过与往日落差如此大的贫乏生活仍超乎他的想象。昔日,韩家生活虽不比他家,也是富裕荣华,只不过是……四年,毕业至今四年,四年的光阴竟然改变如此巨大。 记忆在他脑海中浮掠,难道那时她已经知道家里无力支持她出国留学,才去争取奖学金的?不需要那笔奖学金的他,为了怕她跟出国,硬是从她手中夺走机会…… 这是在做什么?他根本不该感到──懊悔的,为了摆脱来自于她,一直包里、桎梏他的缠绕,就算事先知情,也不会有一丝疑虑的,事情该是如此的! 他摒除心中杂思,遏制欲转身逃开的冲动,不断提醒自己的来意,试着唤回对她爽约的怒意,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啊!”韩母这才想起,见到他的惊讶让她忘了女儿受伤的事。“她应该快回来了,惟德到医──” “我一直觉得很浪漫!”韩惟真忽然打断母亲。“大姊跟阮大哥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我跟她不是青梅竹马。”否认出于直觉。 韩惟真脸上露出个天真无瑕的笑,强调似的慢慢说着:“你们一直在一起,从小学到大学,兴趣相投,不叫青梅竹马叫什么?” 阮沧日怀疑这女孩不如外表表现的单纯,他申明道: “我跟她什么都不是。” “阮大哥说的话太伤人了,枉费大姊暗恋你那么久──”她微嘟唇嗔道。 他心头一紧缩,一直以来意会在心却不肯正视的事,突然被公开说了出来,内心除了震撼,某种莫名情愫开始发酵,热流窜上额际;他窘迫咬牙说:“是──她自作多情。” 她恍似没听见,自顾自地说下去:“她到现在还保留着你用过的旧琴谱──” “不关我事。”旧琴谱? “大姊房间墙上,挂着你们小学、中学、高中的毕业团体照,奇怪?为什么没有大学的?”韩惟真困惑,倾头问:“该不是阮大哥没在毕业照里吧?” 他是没有。阮沧日怀疑她是明知故问,侧身不理。 “小时候大姊每天都弹同一首曲子给我听,问她为什么老是弹同一首曲子,她说那是你最喜欢的曲子,叫什么……马祖卡舞曲。”她的眼不让他闪躲,紧追着他,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柔:“你的钢琴演奏CD,大姊每张都有──” 马祖卡舞曲?阮沧日愈听思绪愈烦躁:“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一个女孩这样深深爱着你,难道不是一种幸福?你不该觉得侥幸吗?”她剎那间一扫刚刚天真烂漫的神情,微蹙的柳眉下,认真的双眸透着严厉波光:“你不需要努力什么、争取什么,只要对那女孩使使坏,她就会傻傻地追随在你身后,将你当神只般崇拜,还有什么比这更棒的?” “哇喔!双面人出来了。”门外的韩惟德无声吹了下口哨,比起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白的韩惟淑,显得十分纳凉。 韩惟淑尴尬地只想找个地洞埋起来。小妹这是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做什么还要提起?而且是当他的面!天,她无脸见人了!她申吟地哀求韩惟德:“拜托,想想办法,阻止她──” “被败露事迹的又不是我。”韩惟德一脸取笑,好不张狂得意。 可恶,韩惟淑拿韩惟德没辙,慌张瞥了下屋内── 韩惟真继续说着:“不管你做什么,她就是喜欢你,觉得庆幸吗?不,反而变本加厉孤立她。很好玩的游戏,她愈喜欢你,你就愈欺负她,不过,你可明白?她喜欢你的同时,不代表赋予了你伤害她的权利……” 听着屋内的话声,屋外的韩惟淑一脸尴尬,回头一看韩惟德笑不可抑,她担忧被屋里的人听见了,情急拉扯他的衣袖,不料,用力过猛──哎……哎哟!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两人跌进门,可怜的韩惟淑哀叫一声,当了韩惟德的垫背。 “惟德?!惟淑?!”韩母慌张嚷着。 韩惟真暂停演说,看着摔成一团的两人,一时失了反应;率先采取行动的是阮沧日,他一个箭步上前,扯开叠在上头的韩惟德,半屈膝扶起韩惟淑── “你的头怎么了?”他的声音像雷鸣爆开。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被扣住的手臂,强做镇定地一笑,视线飞快移开:“不小心撞伤了。” 身子往后挪一挪,拉开彼此过近的距离,她一手撑地站了起来;他也起身,炯炯的眼神跟随着。 她垂颈佯装拍打裙上的土尘,不知所措,幸好── “惟淑,没再撞上头吧?要不要再回医院去看看?”韩母关心地靠过来,正巧隔在两人中间。 “妈,别紧张,我很好。” “该去医院的是我,哎哟,我的背──”韩惟德哀号地从地上爬起,像个老头一样哈着腰。“英雄救美也不需要下手这么重呀!只要知会一声,我马上会滚一边去,不会碍路的。” “哥,别叫了,你不是常自夸体格不输海军陆战队吗?”韩惟真不悦自己等了好久的机会,就这么被打断了。 这个小妹别的本事没有,让他破功最是在行;韩惟德认命地直起腰,尴尬笑一笑:“幸亏我体质壮,没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眼光有所指地停留在她额上绷带。 她简短地说明,然后想起更重要的事:“对不起,今天不能让你验收易磬的曲子了,可以改个时间吗?” 当一个女人的暗恋情事在暗恋对象前被揭露了,该有什么反应?绝不是若无其事地讨论起无关紧要的事!阮沧日不由自主地想从她身上找出答案与证据。 她的面容宁静,有些苍白、没一丝红赧,快速交错的眼神镇定,难道她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不可能,那就是……没有这回事?不,他敢肯定到大学她一直……喜欢着他──他首次正视她对他的感觉,不再是以往的一概排斥、不肯深究。 现在的她可能不再如往日迷恋他的想法,意外地让人难以接受;自己的反常反应令他眉头一扭,怪罪的眼光牢牢地锁定她。 他迟迟不回答,令她非常担心,康易磬的未来就仰靠这个机会了。她焦灼等待,忍不住再问一次: “可以改时间吗?”紧张的手指无意识地将颊畔的发丝撩在耳后。 他眸光突然闪动,某个景象解除了他体内紧绷的忿忿情绪,意外地舒畅了心情,他慷慨地说:“没问题。” ※※※ …… “老师──”十岁的韩惟淑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蕾丝洋装,妈妈帮她扎的发辫上系着同样的蕾丝蝴蝶结,看起来像个小公主。 老师微笑看看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哦,这是沧日的琴谱;他忘了带走了。” “我拿去给他!”她等不及老师应允,捧着琴谱追了出去。 老师无奈地摇头。这个孩子真可爱,全音乐中心都晓得惟淑喜欢沧日,偏偏沧日讨厌她黏着他,一见到她就走;别的学琴的小朋友常常以此嘲笑她。不过,中心的老师们倒都喜欢惟淑,她不仅长得白净、惹人疼爱,小小年纪认真追求的勇气也很令人佩服;私底下老师们也帮着撮合,可是碰上沧日这个自我主见极强的孩子,似乎造成了反效果。 唉,可怜的惟淑,老是追着沧日身后跑……希望这只是青涩的爱恋,将会随着时光逐渐褪去,否则依两个孩子的个性,男孩顽固抗拒、女孩执着认真,真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完美的结局! 韩惟淑出了音乐中心,一眼就望见远远正在等司机来接的阮沧日,细瘦的腿小步地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小心递过手中的乐谱: “沧日,你的琴谱。” 一般说,在小学时代,女孩总是比男孩高些,但阮沧日比韩惟淑大了两岁,且韩惟淑遗传母亲袖珍骨架,是以一直以来她都低阮沧日一个头;她总是崇拜仰望,他当然是睥睨而下。 十二岁的阮沧日瞥了四周没人,才勉强将视线掉往她的方向── “你忘了带走了。”她的呼吸仍有些喘促,白嫩的脸颊因运动而飘了两朵小红云。 他一看,正要伸手接过,车道上响起刻意的短促喇叭声:“叭!叭!” “阿弟!”是阮沧日的哥哥,今天他自动请缨,驾着生日礼物──新型红色敞篷跑车,来接弟弟。“这么巧,小淑也在。” “阮大哥。”韩惟淑甜甜地打招呼。性格直率潇洒的阮家大哥,一直对她很和善。 “阿弟,我没教你吗?怎么可以让女孩站在路边?约会要选──” “大哥!”阮沧日脸一拧,责怪地瞪了眼立在一旁无辜的韩惟淑,都是她害的! “什么?”他装出一副不知情。没办法,他就是喜欢逗弟弟,谁教他个性别扭,一碰上小淑就全身惊戒,像只刺猬似的。 “我要回去了。”阮沧日大声说。 韩惟淑意识到手上的书,不由跨上前── “小淑,要不要一起到我家去?”阮沧日的哥哥优闲倚着车门,一点也不理会弟弟先上了车。 韩惟淑还来不及开口,跑车那端已射来气怒眼神,她背脊一凛,颤巍巍地说:“我……我还要上课。” 阮沧日的哥哥:“偶尔翘一下课,没关系的。” “大哥,走了!”怎么可以让她上车呢?跑车只有两个座位,扣除驾驶座,他绝不要跟她挤在一个座位上,要是被同学看见了── 她摇摇头,阮沧日的哥哥一耸肩说: “不勉强你了,模范生。”一翻身,有如特技表演似的,飞跃上车。 她上前一步,接近他说:“沧日,你的乐谱……” “那不是我的。”他冲动地说。 “老师说……是你忘了带走的……” 她微仰的脸浓浓不解,困惑地低头望着手中的乐谱,忽然眼眸一亮: “是你的,上面有你的名字。”她开心地递上去。 “我不要了!”他伸手一挥,将它击落地上。 她慌忙地捡起,拍拍乐谱上的灰尘,问:“为什么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你走开啦!” 她隐约知道是因为自己他才不要这本乐谱的,扁着唇、委屈地说:“我没弄脏,我只是想还给你……”执着的,她又把乐谱递上。 阮沧日背转身,硬是不接;楚楚可怜的眼眸自湿润的眼睫凝睇一眼,晶莹的泪珠“哗地”滚了出来──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阿弟!”阮沧日的哥哥严厉地唤了一声,暗示意味浓厚。 “我不要!”阮沧日倔强拒绝。 别扭的硬脾气,阮沧日的哥哥没耐性,打算自己伸手接过,阮沧日做出难得的孩子气动作,他死命抱住哥哥的手臂── 呜咽的啜泣一声,韩惟淑反身往音乐中心方向跑去。 “傻瓜!”阮沧日的哥哥抽回手,开动引擎。“为什么不拿回自己的乐谱?还害人家哭了。”完全不觉他也该负些责任。 阮沧日紧抿唇、不吭声,他也不理解自己的行为,总是这样,只要有人在场,就不能自制地想对她使坏。讨厌别人将他们扯在一起,讨厌──看到她,可是把她赶跑了,心情也从没愉快过……讨厌,讨厌,讨厌那种混乱的感觉! …… 混乱的感觉?长久困扰自己的混乱到底是什么? 阮沧日重重把手中的高脚酒杯放在钢琴上,这一夜是注定无眠了。 从不知道过去的回忆曾在脑海中烙下这样深刻、清晰的痕迹。离开四年,再见到她,尘封的记忆被开了封,如不可抗拒的狂潮席卷而来;却,不再是如过去那样单纯的抗拒、厌恶,而是较复杂、混乱难解的感觉。 韩惟真的话困扰着他,为什么要冷淡她、欺负她、孤立她?仔细一想,她没做过什么令人厌烦的举动,该是旁人的眼神、言语令他排斥。阮沧日不经心地敲打琴键,从未对别人产生过跟她一样的强烈反应,为什么她总是轻易就勾出他负面的情绪?无解! “叮叮当叮……”双手自动地弹奏起乐音,陌生又熟悉的她困扰着他,不知为何他有种失落的感觉……“当当叮……叮当──” 马祖卡?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弹的是萧邦“b小调马祖卡舞曲”;中学一年级时,一场学期音乐会上,他所表演的独奏曲。 那一次,刚上任的中一导师,坚持安排他跟她演奏双钢琴圆舞曲,当然被他拒绝了,刚到光兴私校任教的老师,不了解情形之下频频追问原因;他只说他想弹自己喜爱的独奏曲,不想弹双钢琴舞曲。 那时,她在场吗? 阮沧日瞇着眼,在脑海中搜寻记忆── 她在的……默默站在角落,白色水手制服、黑格子裙,低垂的眼盯着白袜黑皮淑女鞋,看不见她的脸庞,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 他知道那时她一定咬着唇、红着眼,就如他知道只要他不注意,她低垂的脸就会悄悄仰起,有如初生之鹿被放逐似的无辜眼眸会追随着他;他一直都知道,不管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从来不曾改变她── 突然之间,阮沧日知晓了心中的失落为何而来,是她不一样了! 今日的她与过去不同,她的眼不再追随着他。 ※※※ 又到了周一,韩惟淑跟康易磬一起在学校等待阮沧日。 韩惟淑担心地看着正在练琴的学生,希望他的伤不会影响弹琴;她原想尽可能延后时间,好让康易磬受伤的手臂有复原的时间。 不料,他突然来电话,要求──不,命令他们今天放学后在学校等他。 阮沧日一进来就发觉康易磬的手臂不够灵活,好象受了伤。 不寻常的巧合?!他深思地打量韩惟淑跟康易磬,心下直觉肯定她撞伤了头一定跟这小子有关! 正胡思乱想的韩惟淑迟钝地感觉室内气氛震荡,纳闷抬眼,看到他来了。还有苏筝筝也来了? 她困惑地站起来。“苏老师……” “我跟学长一起来听听韩老师的爱徒弹琴。”苏筝筝在校外巧遇阮沧日,自动跟了回来。 韩惟淑以为苏筝筝是阮沧日请来评鉴康易磬的,不由更加担忧,她对易磬的评价不高的。 阮沧日对康易磬说:“开始吧。” 他疑惑注意到她交叠抚按在腹部的手,熟悉她每个肢体动作的他,一眼就知她在紧张,非常紧张,为什么?上回在他家,她并没有这样…… 韩惟淑一心望着学生,专注凝听他弹奏的每个音符,知道每个失误都可能是苏筝筝眼中不可饶恕的错误。 她在为他紧张,这情景令阮沧日内心乌云拢聚,观察的视线循着她关切专注的眼神移向弹琴的康易磬;提醒自己的工作职责,强迫自己撇开他个人情绪、客观地评量他──受伤的手臂降低原有的敏捷度,但是无损他想传达的音乐情感,经过一周的技巧修正,他所传达的感情更丰沛,引人共鸣。 他通过了考验了,假以时日他会是音乐界的明日之星。 阮沧日还未听过其它参加最后甄选学生的琴艺,但他几乎确定康易磬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琴声一停歇,苏筝筝迫不及待发表看法: “我从没看过这样粗鲁的弹琴方式,完全没有一点音乐人的气质。” 听到这样的评语,韩惟淑心一凉,以眼神安抚住学生,尝试说明:“这不是粗鲁,而是诚实地表达与音乐交谈的情绪──” “韩老师对钢琴演奏看法真是独特,想必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苏筝筝语气客气,但却令人感到讽刺。她是故意在阮沧日面前贬损韩惟淑的,她不知韩惟淑是用了什么法子,让阮沧日通融给康易磬机会,可她就是看她不顺眼。 韩惟淑眼眶一红,不是觉得自己难堪委屈,而是气恼自己无力替学生辩护。 阮沧日感觉到明显的敌意,不悦地一瞥苏筝筝,回头看她轻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冲动得想挺身捍卫;伫立一旁的康易磬已怒眉上前── “不可以──”她直觉地握住他的手阻止,吸口气对苏筝筝说:“我不是专业的演奏家,但是我确信易磬的音乐天分远胜你我,如果你不能分辨出他的天分,我只能替你感到遗憾。”她努力说出心中的感觉。 苏筝筝一听,深感侮辱,咄咄逼人道:“你竟敢拿他跟我比较!以他的拙劣、失误连连的演奏技巧,别说是出国留学,就算在国内让人听了,都会怀疑本校音乐班学生的水准!我真怀疑他是否看得懂乐谱?” 随着苏筝筝严厉的口吻,韩惟淑不由退了退。完了!经苏老师一番批评,他不会让易磬参加最后甄选了…… 她心中一片懊恼,恼自己为什么不会对苏老师说些好听的话呢?易磬的未来都被自己给毁了!她哭丧着脸。 阮沧日将一切看在眼底,他开口说:“他通过考验了。”满意地看见她沮丧的脸由难以置信转为惊喜。 “太好了!易磬!” 她又拥抱他了,阮沧日习惯地立即皱起眉;心里打定主意,非跟她谈谈不可! “学长?!”苏筝筝瞠目张舌,难以相信。“他,他根本没按照乐谱──” 阮沧日情绪不佳、冷淡地说:“我要寻找的并不是完美的弹琴机器。你该知道乐谱所提供的只是相对而非绝对的演奏指示,一个不能超越乐谱指示而去体验音乐内涵的人,弹奏得再精准完美,也只能称为乐匠,不可能成为音乐家。” ※※※ 韩惟淑眼观鼻、鼻观心,视线牢牢地盯着搁在桌上的手指看,脑中充满问号。 他从没主动找过她谈话,该不是为了那天惟真说的话?!一想到此,她的心扑通扑通地加速、呼吸逐渐困难起来。 苏筝筝、康易磬离开至少五分钟了,他还想不出该如何开始,厌恶自己的踌躇,他突兀地冲口而出:“你该知道──” 她像受到惊吓,在座位上弹跳一下,小心翼翼抬起错愕的眼,问: “什……什么?” “他对你的迷恋。”他快疾的语气有一丝难以分辨的愤慨。 迷恋?!等等,他说的不是──你对我的迷恋?!她愕然半张口,实在不能理解。只好被动地等待他进一步说明。 “你得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许鼓励他!”他命令着,期待她的承诺。 他是谁?韩惟淑一头雾水。 “你没话说吗?”他气恼地问。 她咽了一下喉问:“你要我说什么?” 他低咒一声,暴躁地踱步:“说你会注意举止!不会再无意间诱惑康易磬那小子,加深他对你的迷恋!” “易磬?怎……怎么可能?!”她怪异地望着他。“他才十五岁,怎么可能喜欢上二十六岁的老女人?” “你瞎了吗?”她的态度令他气结。“你没看见他看你的眼神吗?你抱他时,他的──”只要想到那小子恍惚、依恋的神情,他就无来由地生气:“反正他就是迷恋你!” “不可能──”他一瞪,她倏地闭口。 “你必须根绝他对你不正常的迷恋。”只是注意举止以防误会是不够的,他改变主意了。 她疑惑地偏头想着,他自哪儿来的荒谬想法?她想易磬是喜欢她这个老师的,不过这只是单纯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呀……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嗯。”她轻点一下头。 “还有一个月最后甄选,我会帮他安排别的老师。” “他是我的学生──” “你想让他继续陷在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中?” “不是。”她连忙否认。以她对易磬的了解,只怕易磬不肯接受他的安排,那个孩子对他有莫名的敌意。韩惟淑尝试说服他:“就算他真的迷恋……我──”这点,她当然是不相信。“对一个十五岁的青少年,这样的迷恋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那么肯定的语气,令他忆起自那天在她家他就想问的问题──她是否到现在还迷恋着他?还是如她所说,那样的迷恋很快就会过去? 不,他不想现在知道答案。 “强迫他只会激起他反叛的心理,最好顺其自然。”她又说。 她的说法不能完全让阮沧日信服,可是也有几分道理。“绝不准跟他亲密接触!记得,他只是你的学生。” 她连连点头,保证地说:“我一定记得。现在我可以走了吗?”一手扣住自己的背袋,只等他一声允可。 “还有一件事。”他盯着她看:“你头上的伤跟他有关?” 她一怔,没料到他问这事,小心的,她平稳地控制声音:“没有,完全没有。”话一说完,她从椅上跳起。“我真的得走了,再见!” 绝对有关!在他回来之前,他会查清一切的。 第六章 他面色冷凝地出现在机场,来接机的中年男子提着行李,追随他疾快步伐。 他突然停步交代:“你先把我的行李送回去。” “阮先生,你要去哪里?董事长夫人特别交代我──”中年男子无奈地看着他上了出租车。 无论他原先预期的是什么,报告的内容绝对是超乎意外之外的。 回到瑞士十天,才收到公司安全部传真过来的报告── 康易磬母亲出身黑道家族,丧夫之后投靠绰号黑龙的弟弟林飞龙。黑龙是地方上的大哥级人物,包赌、包娼,前科累累,行事作风狠煞。 报告中还提到,这几年他出入常带着外甥康易磬,周遭的人都知道黑龙有意训练他成为左右手。 她现在做的事等于是阻碍了黑龙的计划,恶兆之感不断充斥心头,无法控制,他立即决定回国一趟。 不敢相信她竟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那个傻瓜,连基本自保的判断力都没有!仍然如同以前因泛滥爱心而陷入危险而不自知── …… “你们谁爬上去救它好不好?”她哀怜的眼光求助地望着几位男同学。 经过大榕树下正要回教室的男同学们互望一下,眼神不由集中在领袖方向。他沉脸不语,一贯的不理会她;其它的人懂得暗示,没人肯伸出援手。 她咬着下唇,如小媳妇般可怜兮兮地偷瞅他一眼,知道开口求他也没用。困在树上的虎斑小猫咪“喵──喵──”哀叫着,她忧心地瞧瞧树上蜷缩的小猫咪,微漾水气、盛着哀求之意的眼眸,缓缓地、缓缓地偷移向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吶吶说: “它一定被困住很久了,要是不救它下来,它一定会死掉的……” 青少年期的男孩对于见义勇为还是有着不可抗拒的使命,一位男同学忍不住开口:“要不要帮她──” “当……”午休的钟声响起。学校 规定无论小学、中学、高中部皆是统一午休,所有的学生都得回教室午睡。 他挣扎瞥她一眼,像是下了决心,说:“我们走。” 她无措地看着所有的人都走了,树上的小猫咪彷佛感受到被遗弃的无助,“喵………喵……”叫得更令人心慌,她别无选择了──她望着高高的树顶深呼吸,像是个要上战场的勇士。 整个午休时间,她都没回来──他知道。 随着时间的过去,心中的懊恼更形增加,他难以克制地不断抬眼看那空无一人的座位。她不会那么傻一直在那里陪那只笨小猫吧? 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四十分钟,午休结束了,上课钟声响了,座位上还是空空无人。 为什么没人注意,去找她回来上课?他表面平静,但心底的烦躁啃囓得他坐立不安…… …… 那一次她从树上掉下来造成手臂骨折,令他怀抱罪恶感,直到她痊愈;这一次──头部受伤只会是个开端,如果她再不用大脑的话! 他咬紧牙关,决心坚定无比,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第二次,该有人出面管管她过度的博爱! 别无选择,那个人必定是他。 ※※※ “你说什么?!她怎么样?” “我姊现在没事了,啊,呀啊──”他虽没提高音量,韩惟德仍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到,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大步,被身后的某个东西绊了脚,双手徒劳挥了挥,在空气中划了几个圆,“碰”一声,臀部着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阮沧日追问着,一点出手拉他一把的意愿都没有。 韩惟德只得自力救济。“哎哟,车祸,昨晚我姊回家途中被车撞伤,最近她真是运气不好,先是遇上学生打群架受了伤,现在又──” 阮沧日不耐烦地打断:“肇事者呢?” “撞了人就跑了,幸亏路人热心送她到医院。” 他闻言脸色一变,又问:“在哪家医院?” 韩惟德一报上医院名称,一眨眼就失去阮沧日的踪影。 ※※※ 阮沧日突然的出现让在医院照顾女儿的韩母吃了一惊── “你不是回瑞士去了吗?” “她没事吧?”阮沧日满腔的激动在看见病床上休憩的人影后沉淀,压低声音:“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惟淑运气好,没伤到骨头,只是外伤,还有轻微的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一周。” 阮沧日巡视着向右侧睡的她,闭合的眼睫左上方有一处明显的青紫瘀伤;搁在薄被上的手臂接近手腕处有包扎处理过的伤处;细细的手指关节上也有擦伤脱皮的红肿,猜想得出其它部位必定也是瘀伤累累。 阮沧日无法劝服自己相信这只是意外,直觉告诉他这次意外一定跟康易磬的事有关。也许这一次只是警告,她才能保住小命,他一定得阻止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韩母停顿片刻,又说:“惟淑吃完药刚睡不久,大概不会那么快醒来,你要不要先回去,我会告诉她你来过的。” “我在这里等她醒。”他拧着眉头、晦暗地说。 韩母一愣,忙拉过椅子:“那你坐,坐下来等。” 阮沧日沉浸自我思绪无意开口,窒人的沉默气氛笼罩室内,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时间以极缓的速度流逝,最后韩母忍不住站了起来:“如果你不介意,麻烦你照顾惟淑一下,我出去买点东西。” 韩母走后,阮沧日双手环胸,一径盯着她蜷伏睡卧、宁静无邪的面容,不平情绪油然而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转变,他对她的感觉?从第一次见面她五岁、自己七岁那年,就强烈决定讨厌她了,怎知现在对她的感觉是全面反转。 任他如何搜寻过去记忆,就是无法找回当初那种盲目的厌恶;真的不喜欢这种感觉、无法控制自我、沦陷无底深渊的无助感觉。 也许童惟时的自己如此排斥她,是因为直觉知道,她或许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弱点;他该聪明地远离她的,只要远离她就能隔绝困扰……想到此,阮沧日脸上浮出自嘲的苦笑。可能吗?似乎太迟了! 瑞士离这够远了吧?收到调查报告时,他丝毫考虑也没有,唯一的念头是回到台湾──再度记起她受伤的事实,阮沧日不由神色一紧。 可惜还是太迟了!她怎么可以让自己陷于如此的危险中?他蕴含忿气的眼神不平地流转于恬静面容、对他怒意毫无所觉的韩惟淑脸上。 不公平,在自己为她奔波大半个地球、担忧不已之际,她却改变了、不若以往;他不再是她唯一追随的目标,那回避的眼眸是那样明显…… 你对我的迷恋是否已经结束?他心底无声地问着,微瞇眼竭力思索着,想找出些令自己安心的证据。 那天,在她家,他看见的是否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影像?那时她是那么镇静,好象被家人揭露、公开讨论的少女暗恋情事与她无关,令他不禁怀疑她没听到什么或是她根本不再在意,她唯一表示兴趣、关心的只有关于那个小子的事…… 想到康易磬,阮沧日腹中就有一股酸意发酵。要不是让他无意中看到……她说话时,不自觉将颊畔的发丝撩上耳的动作,不小心露出了酡红如火烧般的小小耳蜗攫住了他所有注意,他不会轻易答应她的要求,不会让他们有继续密切接触的机会。 阮沧日暂且将康易磬的事排除一旁,她燥红的耳根代表的是什么意义? 他的眼神专注,有某种渴求的描绘着那小巧耳沿,与记忆中迷人的那抹红晕交叠── 你是否还迷恋我?现在? 他阴鸷的眼眸燃烧着炽焰── 她翻了翻身,也许是被他高温的目光干扰,微启的唇逸出一声低吟,闭合的眼睫搧了搧,缓缓睁开了眼,迷离不清的眸对上了隐隐喷焰的黑眸,她像还在梦中似的迷蒙微笑,轻轻地又合上眼;下一秒,她倏地睁眼,惊讶无比、难以置信地直眨眼! 过了漫长的五秒,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 “你,你──怎会在这儿?”忘了自己的情形,她错用受伤的左手欲撑起身。“哎,好痛──” “别乱动,你这个笨女人!” 他一个动作趋近,一手环抱她的背后,扶住她侧倒的身子,一手为保持平衡撑在她的腰际,然后世界好象静止了,两人呼息咫尺,相望的眼眸彷似可以穿透对方内心……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她误以为自己看到了尘封心底冀求多年的渴望,但,残酷的回忆逼她面对现实。 不可能的,她不是早就说服自己放弃了吗?哦,别再抱着徒劳的希望欺骗自己,她不能、也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感觉。 “放……放开我──”她抖颤激烈地试图推开他。 阮沧日冻注僵硬地退开,莫测的眼瞳凝聚风暴凝视规避低垂的她── 她一直以为坚固封锁的过去如潮水翻涌而出,她的手纠紧床单抗拒,急促、如战鼓的脉搏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敲打;她极端恐惧他会从自己无法控制的心跳,猜测出她还是爱慕、奢求他,惊惶的她润泽干渴的唇,试图说些什么掩饰: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深沉瞟向她,克制心中因她排斥、推拒自己的举动所引起的炽烈火气,现下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 “我要知道你这次受伤的真正原因。” 心一惊,她说:“我不懂你的意思,这只是意外──” “是康易磬的舅舅亲自动手的,还是另有他人?”她哑然惊讶的神情,证实他的推想,不给她否认机会,他口气严厉又问:“你明知他的舅舅是黑道份子还牵扯进去?” 他语气里的威胁的怒火,令她一颤,抖栗地说:“你怎……会知道这……这些事?” “是谁动手的?”他冰冷的语气听起来好危险。 “我……我不认识。”他投来威胁一瞥,韩惟淑吞咽一下连忙又说:“我……真的不认识,我没看到人……我被撞倒后晕沉沉中,只听到一个男人说──”看到他霎时转为冷冻的眼眸,她停住口。提起这些事似乎非常不智? 但,为时已晚,阮沧日坚持要知道:“他说什么?” “没……”又是一记令人冻到脚底的凌厉目光,她支吾道:“呃,他……他说要我……我小心一点,这一次只……只是警告──” “你知不知道你有可能因此送命?”他突然怒吼。“你有没有用脑筋想过,你只是一个弱女子,他们要是对你──对你──该死!你有没有替关心你的人想过?你──” 他好象不知该如何继续,只能烦躁地踱着步;韩惟淑紧张地盯着来回走步的他,疑惑自己是否该说些什么安抚的话? “我──”才一开口,他突然抬起的眼,又令她闭了口。 “不准你再接近他,别再管他的事了!”他暴戾地蹙眉。 “他是我的学生──” “他不值得你这样牺牲。”他态度断然。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只因为他的身世背景就被人烙下记号,对他是不公平的………他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跟义务──” “那就让别的老师去负责、去尽义务!” 他霸道的语气,令她语塞:“你──”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难道这样的教训还不够?” 她咬着唇说:“我不可能放弃的,易磬外表看来较实际年纪成熟许多,可是我知道他的内心其实是敏感脆弱的,每个孩子都需要公平地对待、细心地呵护──” “他在你心中如此重要?” 她因他指控的眼神一悸。“我没有……办法……他是我的学生,我必须帮他──” “放弃他──” 他以眼神逼迫她允诺,她直摇晃头:“不行,我不能……” 该死,该死的顽固!阮沧日挫败地揉扯头发,狂乱地寻找任何可以说服她的办法,倏然他想到:“除非你保证不再干涉他的家庭问题,否则我会取消他甄选的资格,而且我保证他永远永远别想再有机会!” “我不需要这样的机会。” 白色三角巾固定住包里石膏的右手,康易磬站在病房门口,高仰的脸带着傲气说:“我根本不想参加什么甄癣什么比赛,也不需要你给予的机会。” “你差点害死了她!”阮沧日握紧拳逼近。 康易磬紧绷的脸色一白。他知道,都怪自己低估了舅舅的反应,才会让老师陷入险境,他已经决定离开老师,可是,他不会在这个男人面前承认。他咬着牙不愿在男人面前示弱── 韩惟淑眼看阮沧日充满暴戾之气迫近少年,慌忙从病床爬起,跌入两人之间,张手护卫身后的学生嚷着:“不关他的事──也不关你的事了!” 阮沧日动作停顿,瞪视她阻挡的动作。 她紧接着说:“甄选的事已经不需要了;他的手受伤了,不要再伤害他,你走吧。” 阮沧日一听怒火窜起,黝黑的眼瞳燃烧烈火直射向她,脸上表情瞬息千变,一扭头忿忿离去,外头偷听壁脚的人差点被暴风扫到。 ※※※ 韩惟淑全身一软,双脚撑不住地往下滑,康易磬反应快捷,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扶住她的左侧;另一人自右侧撑住── “真是激烈,谁教你不懂他的心。”韩惟真边摇头边命令康易磬:“帮我把她扶上床去。” 韩惟淑昏眩得闭紧眼,脸色苍白地躺回床上。“你什么时候来的?” “跟他一起喽。”韩惟真下巴一勾,意指康易磬。“还来不及出场,戏就上演了。”她放下背包,仔细端详起康易磬:“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就能当第三者。” 康易磬面无表情面对她。 “你在胡说什么?”韩惟淑微睁眼,一脸迷糊,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笨姊,你不知道人家在关心你,气跑了看你怎么追回来!”韩惟真拉了把椅子坐下,风凉地微笑着。 韩惟淑真不懂她在说什么,没理会她。 “对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眼瞄两位挂彩的人,朝面露心虚的姊姊开刀:“别想编故事骗我,刚才我可是听到了哦!” “你都知道了,还要我说什么?”韩惟淑叹气。 “不行,从头说起。”韩惟真侧目问始终没吭声的康易磬:“还是你要说,小帅哥?” 康易磬听到这样的称呼,眉头一皱。“是我害老师受伤的,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他猝然朝韩惟淑一鞠躬,义无反顾地走了。 “易磬?”韩惟淑困惑眨眼。 韩惟真叹气摇头:“怎么大、小男人都是这副德行?大姊,我觉得你挑选男人的眼光有问题。” 韩惟淑揉着额际申吟:“惟真,你好心饶过我吧,别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刚碰到妈,妈说她先回去弄饭,叫我好好──陪你。”韩惟真得意笑了,凑过头:“交易?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个清楚,我考虑考虑不再荼毒你,也不跟妈打小报告。”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韩惟淑看着她兴味盎然的眼,无力挣扎,她把事情说了一遍…… “这么说,你这次受伤还是因为康易磬那个流氓舅舅喽!奇怪,阮大哥怎么知道这件事?”韩惟真完美削出整条未断的苹果皮。 “我也不知呀。”韩惟淑沮丧地看着天花板。“原本以为可以帮易磬脱离这样的环境,现在都完了。” “世事难料啊!”韩惟真削好苹果,自己吃了起来。“嗯……嗯……我倒觉得,危机就是转机,嗯……这苹果还真好吃。” “那是学校同事送的。”韩惟淑心不在焉地回答,一愣:“你削苹果不是给我吃的吗?” “喏──”韩惟真递给她切成长方形的果核,手中耍着水果刀:“没想到,阮大哥这么关心你。” 韩惟淑正张口咬住苹果核,就这么停在那里── 韩惟真斜眼看她一眼,说:“大姊,这样很像祭神的那种动物耶。” 韩惟淑连忙放下苹果核,不自觉揉揉发热的耳,嗫嚅:“你……好不容易正经一下,又开始胡说了。” 要不是因为关心,他怎会知道这些事?看来事情跟自己想象的有出入,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办了……韩惟真思考着,同时观察陷入恍惚状态的姊姊。 不可能的,知道这些事只是巧合……激动是因为牵涉黑道不良份子、怕惹上麻烦……这样也好,当初根本不该接触他,原本就是希望渺茫的事,现在只不过是从头开始,她一定会想到办法解决康家的事……也许此刻他正感到轻松、如释重负,再也不必见到── 韩惟淑强迫把他的影子摒除脑海、努力将精神集中在学生身上,只是克制不了心底的落寞之意。唉……她好想敲敲自己的头,笨脑袋!笨脑袋……忽地,吟唱的声音淡淡飘过耳畔。 她敛神一瞧,韩惟真翻着膝上的原文教科书,状似随兴地伴着随身听轻声唱着: ……她急得慌 我想这样告诉她啊 湖心草深长 我心无处藏 我心无处藏 湖心草深长 我心无处藏啊 我心无处藏…… 突然,她的心一阵悸痛── 湖心草深长,我心无处藏……无处藏 第七章 困住了! 被困住了! 自投罗网地被困缚住了! 即使狩猎者不在意,他也无法、也不能挣脱! 夜,已深;人,难静…… 自窗外透入的月辉拉出长长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潜入沉寂阒闇的室内,伴着微微飘动的窗帘缓缓爬上深处的几子,沿着置于几面修长的腿直线延伸,到了极限,子夜将经… 他半身处于灰暗中。早该料到她不是个容易改变心意的女人,只是这回她执着的对象是他,不是自己;这情形虽然令人不悦,但他还不至于因此失去理智。 是她说的话令他失控的! ──不关你的事了,你走吧! 她竟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他要是能控制自己不关切她,今天他也不会千里迢迢飞回台湾了。 既然她不可能退缩,而他注定无法袖手旁观,只得认命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麻烦。 固执的女人!阮沧日脑海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也许,因为这样执着不变的天性,她对他曾有过的迷恋不曾消失,只是深埋? 黎明曙光即将升起。 ※※※ “呃……你们谈,当我不在常” 韩惟真奉母命送早餐到医院,不意,映入眼的是气氛僵持的两人;别想她会自动回避,嘻!韩惟真垂下好奇的眼,故作不在意状,自顾自地放下手上的东西,整理桌面。 阮沧日蹙眉瞄她一眼,将注意力转回韩惟淑身上: “我会安排他进苏黎世音乐学院,这个学期结束后,他就出国。” 自他出现,韩惟淑首次抬眼直视他,一脸惊讶:“可是他无法参加甄选,他的手怎么──” “不关基金会甄选,我会负责全部费用。”他看着她回答。 “为什么?”她喃喃道。 他一耸肩说:“就如你所说,因为他不凡的音乐天分。” “这没有道理。”她不解地轻摇晃头。“你根本不喜欢他,为什么愿意付出一大笔金钱资助他?” “别管原因。难道你不希望他出国?” “但是这样做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他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自言自语似的:“也许有一天,我会得到报偿。” “报偿?”她重复,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迟疑的,她说:“如果你想从易磬身上得到什么──” “我不想要他什么,只要告诉我,你同不同意?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她被动地点一点头,眉头微蹙:“可是,易磬不一定会接受的。” “其它的事,我自会处理,我不希望你介入这件事。”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满意地点下头,深深望她一眼:“我先走了。” “事情愈来愈有趣了。”韩惟真说话的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兴奋之情。她唇角缓缓勾起,像只偷着鱼的猫咪,恭敬呈上:“吃粥呀,大姊。” “你说,他为什么──”韩惟淑迎上妹妹古灵精怪的眼眸,立即打消原意:“不必回答,就当我没问。”闷下头,她端起热粥囫囵喝起。 “嘿,嘿,大姊,你不问,我也打算要说的;不过……再想想还是忍住的好,以免破坏日后的戏剧性。”她决定先卖个关子。 韩惟淑埋首汤碗,尽管心里好奇难忍,但经验告诉她,还是别问的好,难保惟真又会蹦出什么荒谬的话。 ※※※ “我们必须谈谈。” 康易磬不显意外地抬眼看他,绷着脸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自阮沧日面前踱了开。 阮沧日唤住他:“你就是以这种方式回报她?让她置身于危险中?” 少年停住,背脊僵直,半晌,才不情愿逼出话:“她没有危险了。” “如果你以为远离她就行了,我只能说──”阮沧日轻哼一声:“你不够了解她。” 康易磬猛然转身,孤傲的眼不服气地瞪视阮沧日。 阮沧日迎视他:“她要是那么容易退缩,你也不会这么喜欢她。” 少年绷紧的额骨掠过一道红。“你想说什么?” “跟我来。”阮沧日不等他响应,率先离开;少年迟疑片刻,跟了上去。 进入康家附近的小公园,阮沧日望着远方开口道: “让她脱离危险的唯一办法就是照她希望的去做。她的决定是对的──”他倏地回身,目光直射少年:“离开台湾是你唯一的一条路。” 康易磬脸色一怒:“我不离开台湾!我自会避开……她。” “你打算逃多久?你情愿踏入黑道,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阮沧日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又道:“冲动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你应该有足够的头脑面对现实。”他让少年思索片刻,又说:“我会安排你出国。” “事情不像你想象的简单。”少年语含轻视。养尊处优的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会解决它。” 他的笃定自信,更加刺激了少年── “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对付的是什么样的人!”康易磬低吼。 “难道你就知道?”阮沧日严厉的眼射向少年:“面对现实吧!你需要我的帮助,不要因为个人的骨气,就将关心你的人置于危险中!不只是她,还包括你的母亲,总有一天,她会因你而跟你的舅舅再起冲突的。” 康易磬瞳孔睁张,握紧拳头,顽强挣扎道:“不关你的事!” “你错了!”阮沧日的黑眸由严厉转为冰寒,语不容情:“只要跟她有关的事,我都管定了;而且你心里知道,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你必须接受我的安排!” 他们都知道,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但这不代表他会乖乖听话、轻易屈服── “我不接受安排,所有的事都必须由我自己决定。”少年昂起头,清晰说出脑中快速整理出的清单:“我离开,不见得我舅舅就会放手,你怎么保证我妈跟她……老师的安全?” “这件事我会处理。” 康易磬思索地看他,猜测:“你要用钱收买他?” “他是个人渣,不值得一分一毫。” “我要知道你的计划──”他坚持。 “我会让你知道。”阮沧日未作进一步说明。 ※※※ 金钱可以左右政治、支使官僚;尤其是有个强而有势的背景。 透过阮家在政治界的影响力,立即有高阶警官协助阮沧日拟定计划── 康易磬提供了黑龙经常出入的场所、来往的对象;经过两天埋伏,轻松就将黑龙逮捕,依扫黑项目直接送往绿岛。 这件事令康易磬见识到权势金钱的力量,对一个十五岁、自视高傲的少年是种打击。 与阮沧日离开警局后,沉默许久的康易磬说出心中的决定: “我不离开台湾。” 阮沧日闻言,挑眉睨视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舅舅的问题已经解决,我没有离开台湾的需要。”康易磬不愿再接受来自于他的帮助。 “你还是得走,黑龙的手下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在他们眼中你是个叛徒。”坚持送走康易磬除了开始的私心,现在确实多了安全上的考量。 “我……”康易磬不愿就此屈服,但他心里知道阮沧日的分析是正确的。 “这个学期完就走,希望你能证明她的眼光是正确的,我可不想把钱投资在庸才身上。” 康易磬神情一绷,咬牙说:“你可以收回你的投资!” “来不及了,我已经下注,而你已经收了赌资。” 少年眼神一瞪,自知自己已经欠下人情:“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偿还你!” ※※※ 韩惟淑尴尬地拉高棉被,遮住身上穿的睡衣;心里暗怪母亲怎么不先通知自己一声,就请他进房间来。 阮沧日不着痕迹地打量卧室摆饰,一眼就找到了韩惟真提过的照片,有些历史的照片已经泛黄── 小学毕业照里,女孩正含笑回睇;弯弯的眉、笑瞇的眼、轻抿起的唇回荡暖暖笑意,令人忍不住回以微笑。 中学毕业照,她更形清秀,长了的发编成两条麻花辫,整齐垂在胸前,露出光洁白净的额;笑容不见了,白皙沉静的脸庞衬出眉宇间淡淡轻愁,无法忽略。 他怔忡凝望含愁的眼眸,记忆如云雾翻腾席卷而来── …… 气氛僵持着。 按照座号秩序,一排一排排上去,他的位置竟正好在她正后方,当他发觉时就这么停在台阶上不再前进。 “怎么不走了?”后面的同学纳闷一看,任谁也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哈,你运气真好。”揶揄地拐他一肘,越了过去。 后面的男同学一个接一个,不约而同地都投以戏谑的目光。摄影师催促着:“快点排好,要照了哦!” 他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只是照相没关系,他斟酌……全班都在看,尤其是男同学,他们明知他的犹豫还故意空下那位置,她──分不清情绪的眼快速看她一眼,她清澈无垢的眸光与他接个正着,腼腆的笑淡淡浮漾荡开;他的心跳漏了几拍,扑通扑通狂击,胸口抽搐紧窒,骇人的感觉! 他忙呼吸凝神,移开的视线震撼、英飒的眉头高高拱起。不行!他不能站在那里,那么接近的地方! “那位同学,请你快入列。”白花阳光下,摄影师已汗流浃背。 他骤然穿过行列,在离她最远的那端站定,直盯前方,不理会身旁的哗然。 摄影师以手背拭汗,吆喝:“第三排的同学麻烦你们移动一下,怎么那里空了一个洞,快……” “卡喳”快门按下,摄影师满意一笑。 五月的阳光炙热,可是她的手好冰,那天余下的时间,她都觉得好冷,透骨彻心的寒冷…… …… 韩惟淑不自觉摩挲露在薄被外的手臂,记忆真是恼人,不请自来、挥之不去! 都是他引起的,她不禁埋怨地偷瞅他一眼;他面无表情,面对着墙上的照片,视线却像定在遥远的某处。 他一定是想到了惟真说的话,她心底升起一片羞赧,挂着那两张照片没别的意思,只是习惯、只是懒得变化,就像留住其它的东西一样。 ──是吗?来自心田深处的另一个声音问。 ──当然,那照片对她没什么特别意义的。她重申。 ──没有意义?四年前就该取下了。那声音讪笑。 ──她只是……她没想过拿下来,只是因为……因为那已经成为这房间的一部分了。 ──借口!那声音嗤鼻不屑。 ──不是借口,是真的!她强调地握拳。 ──人说谎时,骗得了他人,绝骗不了自己。 ──她没说谎!她气丧地捶了下床褥。不改变不代表说谎,她是个乏味的人,她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喜欢留下所有的旧东西!为什么不行?! ──好,旧东西不说,他的演奏CD呢? ──对他断念并不表示同时也剥夺欣赏好音乐的权利,为什么她不能收藏美好的音乐?她气忿地咬牙。 “你怎么了?”他感受到她周遭情绪波动。 啊?她猛然回神,她竟跟自己辩论起来! “我……我没事。”她用力摇头,察觉自己过于激动又突然停祝 别慌,吸口气,她安慰自己,几个深呼吸后,她润了润干渴的唇瓣:“你……你有事吗?是关于易磬?” 他不发一语,仍是盯着她瞧。她可以感受到灼热的目光,就在她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之际,他开口了: “我去过医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院了。” 这不是她期待的答案。 “你找我是因为易磬?”她再问一次,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 “你不必操心他,事情已经解决了。”他似乎叹了声气。 她困惑地眨眨眼,卡在喉间的问题说不出口──不是易磬,他到底为何而来? “我有个疑问──”他掉转视线,不经心浏览书架上的CD,多数是他的,还有KEVIN?KERN新世纪钢琴家。“当我跟你提到他对你有不正当迷恋时,你很肯定说──那样的迷恋很快就会过去……你真这么认为?” “……嗯。”她迟疑地颔首,不解这问题的重点,只能呆呆凝视他高大、刚健的背影。 他的手指滑过一排排的乐谱,一个熟悉的影子引他逗留。缓缓抽出原属于自己的乐谱,修长有力的手指扣紧乐谱,他终于问出他最想知道的事…… “你对我亦是如此?” 他屏息等待! 静寂,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一切时间之河彷佛静止,难耐的漫长…… 胸口曝裂般的压力逼他呼出长长的气,他再问一次: “你对我的迷恋也消逝了吗?” 她无法思考! 火红烧染上脸颊,她无力控制,全身血液因他的问话冻结,冷热冲击,带来世界崩陷的晕眩感!她用尽全身的力量闭上眼抵抗,心口却针刺般疼了起来…… 无助的眼眸颤抖睁开──问题,她必须回答的问题,她试着在慌乱的脑中寻找答案,她告诉自己几千次、几万次的答案…… “回答我──” 他骤然反身面对她,四目交会触电般又错了开,他意会自己过于急迫的语气,垂目隐藏心思;她仓皇不定道: “我……不知道!不!我的意思是……是的,是的,早……早就结束了。” 趁她慌乱之际,他自半掩的眼睫观察她红扑扑的双颊,在黑发间隐约可见臊红有如火烧的耳蜗,闪烁的眼神再度低回,紧张的刚硬唇线放松、缓缓扬起,慢条斯理的他轻问: “你确问?”不经心地翻弄手中的乐谱。 “当……当然。”她戒慎捕捉到他脸上含糊的笑意,疑惑的双眸在他身上徘徊,突然她惊叫:“你──不能看!” 不顾身上披挂的被单,她飞扑向他── 他反应敏捷攫住往地面扑倒的她,以身体保护她,她一心专注于掉落在地板上的乐谱,双手将乐谱抱在胸前,气息急喘、不断喃喃说着同样的话:“你不能看,你不能看……” 她孩子气的反应令他不由莞尔,忍住笑意地调整她在怀里的姿势,毫不费力的,进人带被单地将她抱上床;她后知后觉为两人亲昵的碰触脸红尴尬,像只鸵鸟将烧红的脸蛋埋在胸口。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抽走乐谱。 “啊──还给我!那是我的──”她跪坐在床上焦急嚷着。 “这是我的。”他心情极好地扬扬手上的乐谱。 “你自己不要的……”她哭丧了脸,全然不解他的举动。 他贪恋她脸上无辜可怜的表情,不肯还她。“既然你说了不再迷恋我,留着这乐谱也没意义,不如我带走。”他作势离开。 “不要──”她哀求。 “除非你说的不是真的。”装模作样的正经表情下尽是戏谑。 她立即摇头否认,他眼神中的光采黯淡。 “那我走了。”他确知她在说谎,他会设法让她承认的。 他真的带走了乐谱!她难以接受地盯着合上的房门。 那是她的!他怎么可以?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不要他看到里面写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她赌气地扁着嘴,心里吶喊着── 里面写的是过去的她! 不是现在的她!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不,韩惟淑甩头挥开脑中的字迹。不! 她不喜欢他! 她不喜欢他! 她不喜欢他! ──好象多说几次就能得到心安。 ※※※ 阮沧日的父亲阮博羿自桌上的文件抬头,深思地说: “我想见她。” 阮沧日要求动用阮氏集团关系时,阮博羿并未多问,直到事情结束后,才召来阮沧日了解事情;儿子提到她时的微妙语气,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回瑞士之前,安排我们见个面。” “没有这个必要。”阮沧日熟知父亲精明实际的生意人脾性,立刻回绝了。 “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就后天吧。”阮博羿径自决定了。 “我不会请她来的。”他还没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 但,他也很想见她;阮沧日脑海浮现由童稚到成熟的秀丽笔迹,填满乐谱内的空白,密密麻麻全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他喃喃品味心中发酵的甜意。 “我会让你妈邀请她来。”阮博羿不在意地抬眼。“沧日,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阮沧日心一敛,不再反对:“随你吧,老爸。” “就当我想看看老朋友的女儿。”阮博羿瞇眼解释,自然祥和的神态,令人猜不透他心底的主意。 ※※※ “妈,我们不会去的。”韩惟淑心不在焉地应付母亲。 “为什么不去?这是难得的机会,你年纪不小,惟真也快毕业了,趁这次机会,你们可以认识认识些好对象。”韩母略作停顿,试探地问:“还是,你跟沧日两个………” “妈,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头也不回,顾着整理待会儿家教使用的琴谱。 “好,不管怎么样,人家邀请了我们,不去就失礼了。” “让惟德、惟真去就好了。” “去哪里?”韩惟真轻柔愉悦的嗓音传来。 韩母立即转身,寻找目标:“惟真,你回来得正好,今天阮妈妈打电话来请你们去她家参加宴会、吃饭。” 阮沧日家?韩惟真对母亲甜甜微笑,等待她再说下去。 “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姊姊竟然说不去。” “妈,你别烦惟真,她对这种事没兴趣的。” 韩惟淑心想,常听惟真说这类事浪费生命,学校的联谊、舞会、聚会,她从不参加的,肯定没兴趣去。 不料,韩惟真说:“听起来很有趣,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韩母双眼“迸地”发光:“你肯去?” “有好玩的事怎么可以错过?我跟姊一起去。” 韩惟淑一听还得了,急急问:“你干嘛拖我下水?我不去!”她强调地一跺脚。 “太好了,两个都去。”韩母对她的抗议视若无睹。 “妈!我说我不去──”韩惟淑一反身对妹妹说:“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宴会吗?” “见识见识也不错。”韩惟真装傻地笑着。“姊要陪我去哦,只有我一个很无聊。” 韩惟淑苦着眉说:“怕无聊就不要去。” “两个都去,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韩母稀罕地俐落裁决。 第八章 韩母对这场宴会是慎重的,她坚持帮韩惟淑、韩惟真两姊妹置装,逼得韩惟淑跟家教学生请假,三人逛了一晚的百货公司,总算找到令韩母满意的衣服。 “你们女人真麻烦。” 韩惟德单手架在门框上,看着房内的混乱──几个百货公司的纸提袋倒在地上,床上是拆封的纸套、换下的衣物,五斗柜上格的抽屉还半开着。 韩母正在帮梳妆台前的韩惟淑修饰化妆;韩惟真换好小礼服自浴室出来,随手将手上衣物一搁:“肚子饿了,先吃些东西。” 她弯身穿过挡在门口的障碍物,往厨房去;障碍物──呃,韩惟德摸摸鼻子跟在后头说: “你跟人家凑什么热闹?” “你懂什么?我可是忍辱负重呀。”韩惟真头也不回,钻进冰箱翻找食物。 “喏!”韩惟德抓过一旁的袋子,在她头顶晃晃。 韩惟真一把抢过面包袋,扭头往房间走回去;一面走一面打开袋子,捡了个奶油餐包咬了一口。 “什么意思?”他跟在后面问。她满意舔舔唇,又咬上一口。他不满道:“欸,韩小小姐,我奉上用那微薄薪资买的面包,你是否该回馈一下?” “天机……”韩惟真待咽下口中的食物:“……不可泄露。” 嘻,她以一声轻笑回报哥哥的龇牙咧嘴;韩惟德猛喷气就是拿她没办法。 “我也要。”韩惟淑对着镜中反射说。“有没有草莓酱餐包?”被取笑过好几回了,可她就是不爱新奇变化的口味,独钟淡淡香甜的草莓口味。 韩惟真递过来的手被韩母挡回:“不行,妆都化好了,不能吃东西。” “为什么?” 韩惟淑无力哀号,折腾了一下午,先是被拖到美容院去整理头发、美容护肤,一回来还没坐下,就被逮进房里换衣服、化妆,好累!她觉得自己像是经过漫长奋战的疲 惫战士,忍不住发出最后挣扎:“可不可以不要去了?” “不行。”韩母干脆地驳回,挑剔地仔细审视女儿玲珑细致的五官,终于满意地点头:“嗯,这样就可以了。惟真,该你了。” “我?!”韩惟真一愣,拿着面包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只是配角,隐形的配角,不需要粉墨登场呀! “哈……”韩惟德爆笑出声。 难得看精灵古怪的妹妹吃鳖,怎能错过这机会,他非常好心地推她过去── “大姊,让坐!”他大手一格,清出位置,蛮力将妹妹按下。“快!妈,赶快帮惟真化个风靡众生的妆。” 韩惟真翘着嘴瞪他。韩母轻斥说:“别嘟嘴,小心年纪轻轻就跑出皱纹来。” “我不需要化……咳!咳……”韩惟真开口抗议,一不小心被吸入的蜜粉粉末呛住,难吃的苦味。 “闭上口。”韩母手不停歇地扑上粉,韩惟真只得乖乖保持沉默。 哈,哈!韩惟德无视韩惟真杀人的眼光,捧腹笑着;原来要叫小妹闭嘴这么容易,哈! 韩惟淑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伸手向目标物接近,五十公分、三十公分、十公分………她脸上绽出笑容,就在碰上目标物的那一剎那── “惟德,把面包收走!”韩母眼皮一翻,下了个命令,摧毁她的希望。 韩惟德衔命回身一瞧,合不拢的嘴笑得更开怀了。 韩惟淑像玩一二三木头人似的定住,垂涎盯着桌上的面包,不甘心地收回距面包仅一公分的手指。 哈!韩惟德不记得上一次笑得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在姊姊哀怨注视下,他拎着面包退场,想不到妈指挥起人来还气势十足咧! 从小他母亲就是温柔婉约,对孩子总是软声细言;父亲的猝逝,对她是极大打击,更让人觉得她脆弱无依、需要呵护,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充满活力地打理事情,看来她们参加这场宴会还真是参加对了。 ※※※ 在韩惟真讨价还价下,韩母总算完成了她的装扮。放下手上的眉笔,韩母望了眼墙上的钟,时间差不多了,她走向五斗柜,取出一个有相当历史的黑绒首饰盒: “我是你爸送我的订婚、结婚首饰,那时他的公司刚起步,经济吃紧,但他还是买了我最喜欢的珍珠饰品,我一直舍不得将它们变卖,就是希望能留给你们。” 回忆的光华在眼眸中辉映水雾,她取出长短两条珍珠项链及类似式样的耳环,为两个女儿戴上,退后一步,透过莹莹泪光看着眼前的女儿── 韩惟真身着银灰露肩小礼服搭配环颈短珍珠项链;韩惟淑一身剪裁简单大方、削肩曳地的黑色长礼服,剔透莹白的珍珠点缀胸前──两个花样的人儿。 韩母脸上浮现美梦成真的笑容: “从你们出生,我就一直在盼望着你们快快长大,让我能把你们装扮得漂漂亮亮参加宴会,只是……你们的爸突然就走了……”她眼眶迸出泪珠,安适富裕的生活在一夕间崩逐,所有的梦想都破灭。 “妈──”韩惟淑两姊妹一左一右环抱母亲。 “答应我,今晚你们要开心地玩……”她拭泪,挤出笑容。 “妈,别哭了。”韩惟淑细心替母亲抹干泪痕,轻快说:“要是今晚我跟惟真玩得不想回家,你可别后悔哦!”成功地逗笑了韩母。 有时候,她觉得姊姊扮演的是这个家庭中母亲的角色,从父亲走后──韩惟真心底有股酸涩的滋味。她仰首望着上方,微扬的眼角泛滥湿意,她不会哭的,她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她吸了吸鼻,心想不知道妈用的眼线液、睫毛膏防不防水? “欸?”韩惟德适时出现。“你们还不出门?” “德,帮我们叫出租车。”韩惟淑交代,这身打扮实在不敢出门搭公车。 韩母递上她们的外衣、皮包,催促她们往外走:“快去,晚了不好意思,替我向阮先生、阮太太问好。”几年没来往,彼此间已生疏。 “知道了。”韩惟淑微笑挥别母亲,愉快的神情倏地沉淀……该来的,躲也躲不过! ※※※ 在只有二、三十人的小型宴会上隐藏自己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如果与会宾客没人认识你,地方又够大时,就不是件困难的事了。 韩家两姊妹窝在离前庭有段距离的庭园右方、树丛屏障、地势低陷的凉亭,要找到这凉亭得先绕过阮家请来的外烩公司服务餐车。 凉亭中间的石桌上摆着两杯饮料,直挺白衬衫、黑领结、黑背心的年轻工读服务生,殷懃送上数盘餐点。 “两位还需要什么吗?我马上去拿。” “这样就够了,谢谢你。”韩惟淑回道。 服务生不舍地欠身离开。 环顾四周隐密的屏障,韩惟淑忐忑的心稍安,有了嬉戏的心情: “人长得美还是有好处的,你只对人家一笑,就让他自愿跑腿到自助餐台去帮我们拿东西。” “姊,你这算是变相地称赞自己哦,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像耶。”韩惟真一叉子的生菜沙拉说教式的一指,没入口中。 韩惟淑瞪眼。“那个服务生一看就是个学生,怎么可能是为我这个……老人服务?我大学毕业都已经四年了。” “别忘了,你早读两年,大学毕业到现在不过四年,虚岁不过二十六岁。” “喔……”她恍惚片刻,她只有二十六岁吗?这数字跟她苍老的心实在不符合,自嘲苦笑不再多想,叉起盘中食物。 宴会正在前庭中央进行,现场演奏的弦乐传来,正是佐餐最佳的背景音乐。 两人在秋末微凉的星夜下,享受美食,优美的乐音、遥远模糊的谈话声,令人错觉她们身处某高级餐厅内,只少了来来回回的服务生。 “呃,这是刚上桌的甜点。”刚才那名服务生端着一盘甜点,笑容腼腆。 瑰丽可口的各式糕点,博得韩惟真一声惊呼,她唯一的弱点就是这个,双眼闪闪发光地亮了,巧笑倩兮: “谢谢。” 服务生怦然心跳,喔哦!他有……恋爱的感觉。“需……需不……需要咖啡?我……我去拿……” “我要红茶。”韩惟真着迷地望着蛋糕,难以决定该从哪一块开始。 “马上来。”服务生飞也似的执行任务去。 韩惟淑看了这一幕,不由笑着摇头:“你真的迷住人家了。” “唔。”她随口应声,没把话听进耳里。 “谁会想到只要一块蛋糕,就能把你这个难缠的小姐摆平?!”韩惟淑噗哧笑出声。 韩惟真终于移开盯在蛋糕上的视线,正经驳斥:“一块蛋糕根本不够,一间西点蛋糕店倒是勉强可以考虑。” “你的红茶。”服务生旋风般回来,颤动的手让红茶晃了晃溢出杯沿。 “谢谢。”韩惟真克制自己,客套轻点头。 “还……还要什么?”服务生热切地问。 韩惟真半掩的眼热切望着蛋糕,只等服务生一走就要进行攻击,握着银叉的手指难忍地缩紧。“什么都不需要了,谢谢你。” 啊?不需要了……服务生摸摸头,知道自己该离开,边走还边依依不舍地回头。 “他没问我要什么?我也想要一杯红茶说……”不公平! 韩惟真解决了第一块蛋糕,舔舔唇上的香草奶油:“大姊,你该出去了。” 韩惟淑睁圆一双凤眼,看着她开始进攻另一块蛋糕,装含糊地说:“红茶,我不要了。” “妈叫你跟人家问好的,别忘了。”韩惟真喝口红茶,中合口中的甜味,满意地抿唇。 她不要!虽然不确定他是否在场,但要是碰上他怎么办?“等……等要走再去………就好了。” 韩惟真解决第三块蛋糕的同时说:“不行。” 她脑筋直转,思索着另一个借口…… 韩惟真不催促,径自品尝最后一块蛋糕。 “走吧!”她抹抹嘴,起身。 “你也一起去?”韩惟淑问。 “不,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蛋糕;你去跟人请安。”不由分说,她挽起姊姊的手。 ※※※ 多数宾客已移入大厅,韩惟淑穿过交谈的小团体,寻找李苹芳── 也许在那里?在那个她第一次听见他弹琴的侧厅。 “阮夫人,您真是教子有方,两位少爷皆扬名国际,一位是职业赛车手,一位是钢琴家,真令人羡慕。”阮氏旗下某公司新上任的总经理夫人吹捧道。 “哪里。”李苹芳尴尬笑了,望了下先生不在附近,才松一口气;他不爱听人提起老大,赛车毕竟不是什么正经的事业。 “怎么没看到二少爷呀?听说他正巧回台北?难得哦,真想见见他,今年几岁了?” “都二十八了。”提到老二,李苹芳就放心了。 “有没有女朋友?我可以帮忙介绍,啊!我这个人真是胡涂,像他这样年轻有为,哪需要人介绍,呵,呵。” “阮妈妈……”韩惟淑小声地插话。她已经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了,可是没人察觉,不得已只好出声打岔,希望能快点完成任务脱身。 “啊,这么标致的小姐,是您的亲戚呀?” “不是,不是。”韩惟淑惶然摇手。 没想到她真的来了,李苹芳略一斟酌,对妇人说:“对不起,我有点事跟她说──” “哦?!我过去那儿走走。” “我妈要我替她跟你问声好,还有阮伯伯。” “惟淑,阮妈妈从小看你长大,有什么我就直说了。”李苹芳将思量了几天的话说出来:“我不知道他──你阮伯伯,为什么邀你过来,不过这件事跟沧日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没跟他说,怕他生气。” “我……”尴尬的热气窜上脸颊。 “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沧日,可是感情这种事是强求不得的,你苦苦追着他不放,只会造成彼此的困扰,合该放手时就要放手。” 她已经放手了呀,不是吗?韩惟淑咬着下唇,抑郁道: “我马上就要走了,您放心。” ※※※ 阮沧日已在屋内屋外找了一遍,不肯放弃再到庭园里看看。 或许她晚到了?虽然这样想,但心里抱的希望并不大。 她不会来的,因为乐谱,因为不敢面对自己,他兀自笑了,她躲不了多久的。 忽地,餐台旁对他挥手的人影吸引了他,心中一喜── “找我姊?”他还未走近,她就注意到他梭巡的眼神。 阮沧日不多赘言:“她在哪里?” “如果我说她没来呢?”韩惟真挑起蛋糕上的樱桃,含入口中。 “在哪里?”听她的口气,她一定来了。 她吊人胃口地嚼着樱桃,半晌:“跟阮太太请安去了。” 阮太太?阮沧日眉头一扭,反身往屋里去── “阮大哥,你确定你现在做的事吗?” 阮沧日驻足。 她继续说:“如果你不确定就别去,你给的伤害已经够多了。” “我不会因愧疚于过去所发生的事,就里足不前;而且为了达到目的,我会尽力排除障碍。”威胁的眼神,显见韩惟真也被列入所谓的障碍中。 “那我希望大姊也让你苦追个二十年。”她眼梢一扬,坏心肠地笑了。 阮沧日锐利的眼一瞇,带着愠火大步离开。 韩惟真笑意渐深,最后忍不住开口大笑。这下不需要操心大姊的事了,她舒了一口气,以手指揩泪── “啧,看来你会是个难缠的小姨子。” 她回首瞪了一眼── 赫!是个大胡子痞子。 “这样对未来的姊夫似乎不太明智。” 大胡子呵呵笑;她再赏他一个白眼。 高大看不出年纪的大胡子又说:“我以前没见过你。” “彼此,彼此。”蛋糕拿得差不多了,她打算走人── “你爱吃蛋糕?” 这人很烦!她不得已点了下头:“唔。” 回凉亭吃蛋糕,谁也别想耽搁她! ※※※ 韩惟淑跟李苹芳道声再见,要走之际,阮博羿来了── “惟淑?我没记错你名字吧?”他和蔼道。 “呃,阮伯伯。”韩惟淑定神一看,立即认出人。 “好久不见,这么快就要走了?是不是玩得不开心?”他精明的眼神打量妻子与她。 “不是,时间差不多了……” “沧日呢?怎么没看见人?”他问妻子。 李苹芳:“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大概没下来。” 阮博羿看似不经意:“我跟他说过要请惟淑过来,他算是半个主人,怎么可以不下──” “我在这。”阮沧日听到他们谈话。 他在?!韩惟淑头皮一麻,好想找个地道遁逃。 “人家都要走了,你才出现,幸好我碰上了惟淑。”阮博羿似真似假抱怨。 阮沧日直接说:“我在外面找她。” 李苹芳吃惊瞪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韩惟淑闻言亦是一愣,是……为了取笑她,还是赶走她? 不管何者都是种难堪,她悄悄退了一步── 阮博羿想起什么似的神情:“你们两个都是学钢琴的,为我的客人弹首曲子吧!好久没开家庭音乐会了。” “不行!”韩惟淑激烈也低嚷,惊觉自己失礼的动作,她慌张:“我不行,我没准备……” 不乐见她惊惶不安的模样,阮沧日蹙起眉,自动道:“我来吧。” 李苹芳又是一惊,沧日从小就讨厌被父亲逼着在客人前表演。 他走向钢琴,想了想,开始演奏── 交谈中的客人听到了琴声,都聚集到侧厅,屋外的客人也吸引进来。 韩惟真挤过人群,站立韩惟淑后方,自语说:“听起来不像古典乐曲,有点熟悉,在哪听过?” 她不学音乐,不过耳濡目染下仍是有初步认识。“姊,好熟的音乐,什么曲子?” 韩惟淑以梦幻似的轻柔:“这是KevinKern,EnchantedGarden专辑里面的FairyWings。” “FairyWings。”美丽的曲名!韩惟真灵光一闪,“KevinKern?不就是你很欣赏的那个新世纪钢琴、键琴手?”巧合?!她偏过头怀疑。 这是她最喜欢的CD之一,如此熟悉的旋律,安抚她震荡的心,韩惟淑浸淫于纯净轻柔有若耳边细语的琴声,四周的人缓缓退去,旋转的世界只剩他与她的存在,契合的感动充斥心田,持续至乐曲结束……短暂的一刻!心中的怅然所失令她猛然眨眼,回到现实。 “这又是什么曲子?”韩惟淑纯粹好奇。 “AftertheRain。”她机械式的回答。 从没有这般接近的感觉,一直以来两人就像圆轴上两端遥遥相对的点,快快转着……慢慢绕着……横亘不曾缩短的距离,她不要无奈的绕转,在恒久的时间,她要──不,她什么都不要,不要在无垠中虚无空转,不要永远守候从不回首的背影! 心中缺口的痛楚汨汨流出,她── “我想回家……” 韩惟真因这绝望的口吻讶然回头,因她迷惘虚无的眼神惊慑! “大姊?!”她慌忙一瞥钢琴的方向,琴声铮然一止,她关心环住韩惟淑的肩。“我们马上回家。” “你不舒服?”阮沧日已至身旁,她的脸色苍白。 韩惟淑身子一震,韩惟真代言道:“我们要走了。” “我送你们。” 不……她内心挣扎喊着,可是出不了声。 ※※※ “我们需要谈谈。” 阮沧日出声止住她推开车门的动作,后座的韩惟真略作考虑,决定留给两人交谈的空间: “我先进去。再见,阮大哥。” 韩惟淑眼眸掠过一丝惊慌,旋即掩敛而下;阮沧日望了眼垂首不语的她,静静凝视车窗遥远的前方,良久── “你突然要走,是因为我父母说了什么?”他挂意令她神色黯然的原因。 她不解的眉头微蹙,沉默摇头。 他仍怀疑:“要是他们说了什么,我很抱歉,我该想到的。” “为什么道歉?”她喃喃自语,心中有深深疑惑。“这应该是你乐于见到的,不是吗?” 他绷紧的唇线一抿,突然说:“不再是了。” 她讶然仰首,坚定的眼神迎面而来;他锁住她的视线,不让她有逃避的机会。 “我喜欢你。” 她惊愕睁眼,下一瞬间,盈眶泪水扑簌滑落,破碎的抖音:“你好恶劣!” 他怎么能这样取笑她?这样残忍念着她在乐谱上写了满满的字眼!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宣泄而下…… 他叹息摇头,再说:“我喜欢你。” “不要再说了。”她哽咽低嚷。“别这么残酷!我已经因为过去的愚蠢受过折磨,我已经不再奢求,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我很抱歉带给你的困扰,可是……都结束了!不再……”委屈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蒙眬的他令人猜不透。 “因为我不想让它结束。”令人心痛的泪珠,修长的手指怜惜地抚上湿意交错的脸颊。“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不是真的!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她无法再忍受从他口中听到这两句话,那不断讽刺着她、嘲笑愚蠢的她写在乐谱上的真心。 “不,你还喜欢着我──” 她抗拒的激烈摇头,哭嚷着:“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 他捧住泪湿的脸庞,无比坚定道:“你一定还喜欢着我!” 他只能如此相信。 无力抗拒,她选择逃开。推开车门,她只想远离他……狂奔地逃开,但背后传来的话却清晰在她耳际回响── “我们之间没有结束,一切正要开始!” 正要开始! 第九章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 一波波的寒流将人困在一层层厚重冬衣里,她觉得自己像颗永远不可能羽化的茧蛹。 她的春天,永远不会来── 呼,看着呼吸在空气中成雾。 吸,寒冬的冰霜侵入胸腔,穿透全身的冰冷。 韩惟淑冻僵的手套着手套藏在深咖啡毛料大衣的口袋,跨入机场大厅;清早的出境大厅空旷,没有多少暖意。 她轻轻扯下覆耳毛线帽,睁着惺忪的眼寻找── “韩老师!”康易磬的母亲林玉铃先看到了她。 “你们已经来了?”她缓缓走近。“东西都预备齐全了吗?” “不知道那里缺少什么?下雪的地方一定很冷……”林玉铃担忧地停顿,依依不舍孩子将远渡重洋。 韩惟淑安慰她:“要是缺少什么,我们马上给他寄过去,你别担心。”移向学生。“易磬,你说是不是?” 康易磬沉默颔首,刚满十六岁的他没有彷徨,这是他与他的约定,愈早实行代表他愈早有能力偿还。他不担心母亲,她已经适应目前的生活;唯一挂念的是老师,这些日子她不一样了,不是具体的改变,只是敏感察觉她似乎失去了活力,自她身上散发的温暖有时薄微得令人感受不到,他猜测是什么引起的改变…… “惟淑,你们在这儿。”光兴学校音乐科主任来了。 “主任。”韩惟淑微笑打招呼,看到一齐出现的人,笑容不禁僵化,她点头:“苏老师。” 自从苏筝筝得知康易磬将跟她得到甄选的学生一起出国,冷淡的态度愈形加剧。 她看都不看韩惟淑一眼,径自跟送行的学生家长谈话,音乐科主任拍着韩惟淑的手背,温暖地笑笑。 “你手怎么这么冰?” 韩惟淑掀了下鼻头。“天气好冷呀!早上只有六度。” “寒假还上家教学生?”主任关心问。 “大家都出国度假去了,只剩几个。” “想不想去哪里玩呀?” “好冷,只想待在家里。” 办理出国事宜的基金会职员也来了,除了康易磬之外,这次甄选得到奖学金的两位同学,基金会职员将会陪着同行,照料他们生活。 由于康易磬坚持不到阮沧日任教的苏黎世音乐学院,他自瑞士传真过来几份音乐学校的资料,让基金会跟康易磬联络,最后康易磬选择了巴黎音乐学院。这些事都是韩惟淑经由基金会职员得知。 从那天以后,她就没再见到他,两个月,她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作了场梦?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是个梦? 我们之间从没结束,一切正要开始…… 它根本不存在,是自己幻想的产物,诚实面对内心,她知道──原来她仍期待着,从没真正放弃!绝望的黑暗包围她,原来她一直编造谎言欺骗自己,以为摆脱、以为快乐…… 当一个人无法遗忘时,如何摆脱?当一个人心里有个缺口时,如何盛接快乐? 深深了解自己无力挣脱爱情的箝制,陪伴她的只剩下绝望与孤独…… 她寒冷,因为── 她看不见春天,她的春天永远不会来! 彻骨的寒冷令她一抖颤,环视周遭,她忆起自己在这里的原因。定定神,她走向康易磬跟他道别: “害怕吗?”她轻声问。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少年镇定如常的神情,她忽然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太荒谬了。“老师对你有信心,记得我跟你说的话,敞开心去学习,没什么难得倒你的。我会常常去看你的母亲,每个月打电话给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联络。”她盈然一笑,伸出右手:“祝福你──” 康易磬瘦长有力的手掌包里柔软冰清的小手,他忍耐着、不敢过于用力,希望能温暖她冰冷的手指。 韩惟淑试图以轻松的语气渐冲淡离别的气氛,她轻快说:“我后悔鼓励你出国了,叫我到哪里去找像你这么好的学生?” 一个冲动,她踮起足尖抱住他宽阔的肩膀;在他能有所响应之前,她抽身退开一大步: “再见,易磬,一路顺风。” ※※※ 她跟音乐科主任立在一侧,送行的家长正把握最后的时间叮咛孩子──阮沧日悄悄地凝视她,无法移开目光。 膝长的咖啡色大衣包里全身,唯一露出的只有小小的脸蛋,冬日的冰寒在近似透明的白皙肌肤上刮出红印,令人心生怜惜。她突然翘首,顶着娇巧粉红的鼻尖,弥漫水雾的眼眨了眨,不须猜想,他就是知道她正因离别的气氛感伤;急切的渴望,他希望能站在她的身旁提供安慰,但恐怕他只会令她更加悲伤、难过。 忘不掉她伤心哭泣的无助模样!或许他不该那样逼迫她,他想了又想,耐心是自己目前最需要、也最缺乏的── “阮先生,手续都办好了。”基金会职员过来。“可以上二楼了。” 他朝人群走去。 韩惟淑往空中呼气,有些诧异竟然看不到白雾,迟钝的脑袋慢速度地转动。嗯,他们一定是放了暖气,唉……长长叹了一口气。该走的还是要走了,分离总是不容易── “欸?沧日在台北?”主任好奇惊呼,吓醒了感伤中的她。 基金会职员一一为阮沧日介绍在场的家长,他客套寒暄,交谈中始终分神注视她。垂下如扇的发遮住了她,令他无法看到她的表情;按捺不住,他借着与音乐科主任打招呼靠近。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都以为你在瑞士。”主任问。 “昨晚。”黑漆的眼瞳只有她的形影。 “哦……”主任眼尖注意到,旁敲侧击问道:“最近常回来,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阮先生。”基金会的职员又过来了。“时间差不多了,该办出境了。” 他点头表示知道,再看她一眼说:“我们上去二楼吧。” “好呀,惟淑一起走吧。”主任招呼着。 “你们先去,我去一下化妆室。”她丢下话,“咻地”溜走。 ※※※ 阮沧日交代陪同前往的职员: “一切就麻烦你们了,有问题立刻联络。”然后跟一行人握手致意。 康易磬经过他面前,生硬停顿。“我会偿还的。” 看着眼前少年的傲气,阮沧日不由心生一丝佩服,即使他迫于现实接受协助,态度仍是不卑不亢。 “别让我等太久。”阮沧日说。 康易磬一抿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不跟他们一起走吗?韩惟淑看着他送行的姿态纳闷,不知他跟易磬说了什么?他们之间总有着剑拔弩张的对峙感……咦?易磬怎么又踅回来? 韩惟淑睁大眼,看到康易磬跟阮沧日说了句话就走,阮沧日瞬时僵黑了脸;康易磬突然回头,竟露出了微笑,像似目标得逞的胜利微笑?! 易磬到底说了什么?真令人纳闷,当她还在猜想之际,阮沧日神情黯沉地大步迈向她而来。 “我送你回去。” “欸?!”她吓了一跳,高亢嚷道:“我……我……不必,我……自己回去!” 他不由分说,攫住她慌张挥动的手,扯了就走。 “主任!”韩惟淑一声惊呼。 音乐科主任呵呵笑回视她求救的眼神。他甚至没跟主任说声再见!韩惟淑慌乱的脑海突然注意到。 她被强迫以小跑步的步伐在偌大的停车场穿梭,呼啸耳际的北风、冰冷提醒她口袋内未来得及戴上的毛帽,幸好,这强迫式的疾步运动增加了体内的热能;她喘急呼吸,短促的热息幻化成片片白茫,宛如她置身团团迷雾中。 是呀,前路茫茫,她已经失去方向…… 顿然,牵引的力量煞住,她敛神上望,四目相对,迷蒙的眸对上泛着深不可测黑潮的瞳,目光胶着难分…… “哈啾!”不适时的,韩惟淑打了一个喷嚏。 她连忙伸手摀住口鼻,难为情地低首,想伸手掏出手帕,这才发觉她的另一只手还握在他手里,脸红地抽回手,慌乱伸入口袋中寻找── “拿去。”一方蓝白格纹的男士手帕递到眼前。 她犹豫接过,细声道了谢,粉红的鼻尖皱了皱,再打了一个秀气的喷嚏。 “唔,对不起。”手帕下只听到含糊的咕哝声。 阮沧日眼神波动,反身开了车门:“你先进去。” 他替她关好车门,绕过车前,弯身坐入驾驶座,发动引擎后,立即将暖气调到极限。 温暖的热气源源输送,韩惟淑抬手,骤然发觉手中还拿着他的手帕。 本想还给人家,一想又觉得不妥,为难片刻,她将手帕塞进外套口袋。她在出风口前,互相摩擦了下僵冷的手指,欠身脱下累赘的外衣。 他一言不发等待着,直到她安置好,才驱动车,驶离机常 刻意不让自己已经混乱不已的思绪愈形混乱,她强迫自己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景象,保持脑中空白;下了高速公路,她考虑地咬着下唇,终于决定,开口道: “这里,我可以自己搭车回家了,请你随便找个地方让我下车。” “今天温度很低。” 她偏着头,等待下文,半晌才意会他无意再说下去。 天气冷没关系呀──她轻轻揪眉,吶吶说: “我有帽子、围巾、手套,还有……”在口袋深处她摸到一个塑料薄袋,啊,她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她献宝掏出:“还有一个暖暖包。” 他微侧着脸,浓眉高低扭曲几下,忽然哈哈笑了: “我不知道你这么怕冷!”挑高的眉望了望那塑料包。“那东西有什么作用?” 她无助傻眼。没有办法,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当然她不期待、也不认为这样的笑有何意义,她训诫自己;但第一次耶,心头仍激起阵阵涟漪。 阮沧日看了眼前头路况,侧眼观察不作声的她。“怎么?” “没。”她欲盖弥彰地大声说:“那个……不,这个,这个是暖暖包。” 刚才自己好象已经说过了? 她快速接续道,认真读着包装上的说明的模样令人发噱:“这是从日本来的东西,只要撕开外面的包封,让它接触空气,就会自动发热;上面说可以持续四十六度高温二十四小时。”一口气喋喋不休地报告完毕,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他又朝她睨了眼,情绪颇佳地哼起音乐;戛然停住的她,脑中一片白,迷惑……韩惟淑眨眨眼,雾愈来愈浓了,她有些害怕、有些恐惧── 我们之间没有结束,一切正要开始! 不期然,这两句话又跃上心头,她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幻,碰碰的心跳声震耳,她想她无法负荷过多的未知── “我要下车,我自己回家!” “我送你回去。”他无视要求。 “我们不顺路,你一定有很多事要办,我──” “没有。”他简单打断她,自顾自说:“我收到了同学会邀请函。”他投来注视,韩惟淑只好颔首响应。他接着说:“这次我只能停留四天,参加完后天的同学会就回瑞士。” 现在她终于了解他坚持送她回家,只为确定她不会出现。“我知道了,我不会去的。”胸口有着受伤的痛楚。 平顺前进的汽车猛然一扭,他的手绷紧扣住方向盘,眉头一拧,咬牙问:“什么意思?” 她迟钝未发觉潜伏沸腾的怒流,不知死活地闷头说:“我会打电话给主办人取消我的订位。”一周前她回函确定参加。 “因为我去,你就不去?”他脸色阴恻,因压低的嗓音。 韩惟淑眉头勾出问号,这话怎么听起来意思古怪?该说因为他去,她就不能去才对呀。 阮沧日以为她沉默代表承认,黑脸一绷。耐心,耐心,他提醒自己必须保持耐性,他的时间有限,一定得设法争取跟她见面的机会! 不敢奢望她主动配合,可是排拒的态度却也不是他期待的,他怒目前视,思考着下一步…… ※※※ 车子还未停妥,韩惟淑已伸手欲推开车门,阮沧日的话阻止了她。她迟疑回头,极端困惑的眼神: “请你再说一次──”她一定是听错了。 “后天的同学会你非去不可,否则我就取消对康家的资助。” “我没听错吧?!”她自我呢喃,有种世界倒反的错觉。不是不能去,而是非去不可?! “我说到做到!康易磬的未来就掌握在你手中。”阮沧日斩钉截铁,无商量余地。 “这是威胁──”怎么会这样? “不是威胁,这是追求的手段。”他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绝望到必须使用这般卑鄙的伎俩;不容讳言,康易磬在机场对他说的话造成影响。 “这不是可以拿来当玩笑的事……”她脸色忽地转白。 仓皇下车,还不及奔跑,就被追上的阮沧日扣住手腕── “这不是玩笑。” “不要胡说!”想要相信的渴望如狂涛抑止不住,泪水泫然滚下。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是当真的。” “我是个死心眼的人,一旦认了真,就回不了头了……”她像被烫灼似的挣脱他的手,泪眼看他,哀求地说:“这样对我不公平,我很笨的,我学不会说收就收,我不会玩这种游戏的……不要这样欺负我……” “别哭……”伤害她是他最不想做的事,胸口全是对她的怜惜与歉意。“这不是一场游戏,我喜欢你──” 她拼命摇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讨厌我的,从最初……你一直讨厌着我!”事实伤人,她欺瞒自己十几年,才懂放弃。 “我不讨厌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七岁的我的抉择是压抑回避,五岁的你却是勇敢地追随真心,我后悔辜负你的勇气,这次我绝不会退缩!” “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相信的……”她哽咽不成声。 “这是事实。” “不可能的……” “我一旦决定就不会更改,我浪费了十六年的时间来抵抗不可抗拒的宿命,够顽固不冥,同样我也能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让你相信。” “我无法……无法相信!”相信的渴望跟疑惧撕扯她的心。 “我等──”阮沧日宣誓地凝视她。 韩惟淑啜泣出声,但无法言语;她颤抖地抿唇,悲戚地摇着头…… 薄灰的天空飘撒细细的冬雨,小小水珠沾染在她发上、眉上、睫上,像个被抽光力气的疲 惫娃娃,她有气无力:“没有用的……我已经失去……相信的勇气。” 她抹净脸颊上的泪水,尽可能坚强地移动身子,她不能回头!尽管内心吶喊着,她也不能回头,因为她知道,她真正不能相信的是自己! 现在的她,她找不到一点证据来说服自己,能远久保留他── ※※※ “啧,为什么你们每独处一回,大姊就哭一回?”韩惟真不解扬眉,朝着飘雨的天空瞧。 他怅然不已,若有所思地凝望远方,没搭理。 韩惟真不受影响:“姊好惨的,不仅要对抗你,还要对抗自己。” 她的话勾起他的注意,模糊得像得到某种启示。 “爱情真值得人为它痛苦、折磨吗?”不管答案是何者,她都不打算亲涉寒潭,她下定决心。 “痛苦也愿意。”他沉吟。 “我会跟大姊谈谈的。”韩惟真有些被感动,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叹气屈服。 “谢谢。顺便转告她,后天我来接她去参加同学会。” 韩惟真点头表示知道,转身回家去;她进了屋里,直接往楼上去── “大姊?” 她未作预告的出现,令韩惟淑来不及掩饰梨花带泪的脸庞。 “唉,我最怕人哭了。”她抽张面纸为姊姊拭泪。“这是何苦呢?弄得两个人都不好受。” “你都听到了?”韩惟淑抽噎问。 “姊,是个大骗子。” “你不懂──” “也许我不懂,但骗子之所以是骗子,就是因为再多的谎言仍然掩盖不了真实,它知道真实──”韩惟真手指点在韩惟淑胸前。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让我来仔细倾听──”韩惟真调皮地倾斜三十度做出倾听状。 唉,韩惟淑叹了气,迷茫的眼凝视天花板,此时电话铃声“铃……”响了;韩惟真还想说些什么,考虑一下,先接电话去。 “大姊,找你的。”她一手摀住话筒说。 “喂。”韩惟淑无精打采踱过去,不知听到什么,本就无神的脸蛋一黯。“我正想通知你,临时有事不能去了,对不起。” 结束通话后,韩惟真立刻问:“是谁?” “我跟他本来就不该在一起。”她莫名地回答。 韩惟真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问:“难道是同学会的事?” 她垂下脸,幽幽道:“有他的地方就不该有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所以就有人打电话来暗示你最好别去?”韩惟真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突然嫣然一笑。“这回大家可要跌破眼镜了,阮大哥的威胁是当真的,他打定主意非跟大姊一起参加同学会不可,真想跟去瞧瞧。” “你幸灾乐祸……”她指控的眸子对上妹妹理直气壮的笑容,气闷地嘟起嘴:“反正我不会去的。” “你不怕他撤销对康家的帮助?” “他不可能当真……” “我倒觉得阮大哥再认真不过,肯定──说到做到!”韩惟真加强地握拳,看姊姊还是犹豫不信,她换个方式说:“只不过是跟阮大哥一起参加同学会,你怕什么?” “我哪有……”她作贼心虚地低下视线。 “没有,就去喽。”韩惟真得逞地笑了。 第十章 “什么都不要说,不然我不去。”韩惟淑匆匆下楼,埋头走近等待的他,咕哝表明立常 她不想再跟他、跟自己辩论那不想碰触的话题,也不愿正视或承认心中萌生的期待、一日比一日更甚的期待,像童话中的公主期待白马王子来临那般──她是个失去理智的可悲女人。 与她沉郁自怜情绪截然不同的,他愉快,低声闷笑:“连称赞你的美丽都不能说?” 氤氲浓烈情绪的黑眸令人烧融,没勇气抬眼的她仍能感受那热气,双颊不由生烫,勉强发出窒息般的声音:“什么……都别说。” 他但笑不语,不顾她的闪躲,厚实的温暖大手握住了她,带着深深满足对旁观的韩家人颔首,说:“我们走了。” 韩母双手按着胸口,难以相信望着窗外远离的汽车:“终于给我等到这一天了,喔,我没看错吧?” “妈,你别夸张了。”韩惟德翻了下白眼。“他们只不过去参加同学会,以后的事难说。”刚下班回来,他只想着喂饱肚子。 韩母一听神情转忧。 韩惟真瞅一眼哥哥:“妈,别理大哥,他什么也不懂就会吃,难怪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韩惟德闻言回头,张口欲言── 韩惟真立即说:“求我也没用,我不会帮你介绍的,怎么可以残害别人一生呢?”她做出大义灭亲的神情,然后坏坏笑着:“我知道接下来哥你一定会说些维护自尊的话,没关系,最有同情心的小妹我,一定会耐心听完!没人要的哥哥,开始吧。” 这下,韩惟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他只得吞下满肚怨言,吃饭去总可以吧!韩惟德决定胀破肚皮也要把桌上的菜统统扫光,让她没得吃,哼! ※※※ 这届同学会是由丁卫中主办,晚上七点在市中心某家知名国际饭店的大厅右侧的欧式自助餐区。 进入饭店大厅,韩惟淑脚步愈见迟疑,不着痕迹地想延展彼此距离;阮沧日察觉,长手一伸,将她拉回身旁。 “我们不应该一起出现的。”她别扭挣扎。“快放开我,会被看见……” 她着急嗓音中浓浓的仓皇不安,令他心一拧,不忍地放开手;咎由自取,就是他现在的写照,他必须扫除过去遗留的重重障碍才能获得芳心。 看她退了一大步,刻意拉开距离,他心中一片苦涩,忍不住开口:“迟早大家都会知道的。”因为不会有下一次,他不可能再放开她了。 他话中的肯定意味,令韩惟淑微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响应,她害怕面对同学震惊好奇的眼光。 这时,一位同学眼尖看到阮沧日,一声惊呼,阮沧日立刻陷入欢迎的人潮中;趁没人注意,韩惟淑谨慎地避开入口热络招呼他的同学,瞄一眼整个自助餐区,挑了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刚取餐回座,来不及加入欢迎人潮的一位同学,看到韩惟淑,脸上出现掩不住的震惊:“你不是说不能来了吗?” 韩惟淑停住,对她虚弱一笑: “欸……”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 “哇,待会阮沧日要是看到了你,扭头就走,那气氛可就尴尬了。”说的人没啥恶意,只是单纯地陈述根据过去经验推断出的情形。 韩惟淑咽了一下口水,不确定的感觉升起,晃眼四周,一、两位看到她的同学都有同样惊骇的表情,置身错误之地的突兀感愈来愈浓。他要她一起来,她已经做到了,现在溜走应该不算违背诺言吧?心念一动,逃走的冲动再也抑不住── “我还是先走比较好。”她反身,一面担心阮沧日看到,一面往外移动。 仓卒出了餐区,她停顿,考虑接下来该往哪儿出去? “惟淑?”熟悉的声音不确定地叫唤她的名字。 韩惟淑讶异回身:“馥娴?” 四年没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她;大学毕业后,丘馥娴就到澳洲的旅馆经营学校进修。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都回来两年了。你搬家了,所以一直联络不上你。” 韩惟淑发觉她身上穿着饭店的制服。“你在这工作?” “嗯。”丘馥娴开心一笑。“遇到你真高兴,你怎会到这儿来?” 韩惟淑一愣,踌躇片刻,突然说:“你有没有时间?” 丘馥娴点点头。“我快下班了,你先到咖啡厅等我,我马上来。”她指着欧式自助餐区斜对面的花园咖啡厅。 ※※※ 大学时代,丘馥娴一直是韩惟淑倾吐心事的对象,四年的隔阂一下就被彼此的回忆冲散。迫切的冲动,韩惟淑倾诉着自己面临的困扰…… 安静听完后,丘馥娴露出兴味的笑容,摇晃着头说:“谁会料到,会有这样的进展?当初他可说是跟你誓不两立──” “所以我才疑惑……” “因为他剧烈的转变。”丘馥娴了解地点头。 “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到大学毕业,我暗恋他十几年,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弃,现在他却……怎样才是真正的爱情?又能持续多久?”她喃喃说着盘踞心头许久的疑问。 丘馥娴俏皮笑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敢相信恒久的爱,男人似乎只要享受追求的过程,如何持续总变成女人的职责。” “那我跟他呢?苦苦追求的是我呀!” 丘馥娴被韩惟淑自怜自哀的表情逗得噗哧笑出声,打趣道:“所以如何持续到永远就变成了他该尽的职责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他现在愿意付出的是否就是我长久期盼的?” “我不敢相信爱情恒久,但我期待爱情。”丘馥娴正经下来。“我想我们都期待爱情,也许因为过于期待,而加上了诸多的限制,自我设定爱情该在何时、何人、以什么样的形式而来,而忽略了爱情捉摸不定的本性;爱情来的时候就是来了,不论是在糟透的时机或是不曾预料过的对象,以如何荒谬的形式上场,都无关紧要。”她停下,望着韩惟淑:“你怨他以前那样对你?” “不。”韩惟淑讶异自己不真的这么想过。“你知道我五岁就喜欢他了,那么久……喜欢他、追随他,几乎成了最自然的天性。” “你从没停止爱过他。”丘馥娴陈述事实。 她无法否认,只能叹息道: “就是这样才让我害怕……对他,我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也许阮沧日就是爱神戏谑下的受害者,经过这么多年,蓦地回首才发觉早被不屈不挠的你攻占心房,何不给他一个机会?既然你还爱他。”韩惟淑无语,丘馥娴追问:“让你迟疑不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韩惟淑心头一震,认真地思索──童稚时的暗恋,不受世俗眼光拘束,但现在不同,实际的考量横亘心中,她语含无限苦涩: “因为我……想不出现在的我有哪一点能吸引住他。” “你对自己没信心?” “一点也没有。” “傻瓜,他不是喜欢上你了吗?当然你身上必定有吸引他的优点。要是你问我,我倒觉得奇怪,他又有什么优点能让你痴痴不悔?” “他……我也不知道。”爱他就像呼吸一样,是种本能、不须学习。 “所以说爱情是盲目的,难道──你真要为了心中的不确定,而放弃尝试的机会?” “试了……又能持续多久?” “不尝试,你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不尝试,你的一生将会留下遗憾。不管结果如何,你的心早就失陷了,惟淑,别让那些无所谓的顾忌捆绑住,勇敢地去尝试,捉住属于你的幸福,嗯?” 她怕失去什么?她的心已沦没……韩惟淑恍然初醒地低喃,胸口霍然一轻,有若卸下重担般,脸上不自觉绽现笑容、焕发新生光采。她点点头,说:“谢谢你,馥娴,我会去试的,不管结果好坏。” 丘馥娴鼓舞道:“现在就去找他!”印象中的她又回来了。“我陪你过去。” 她伴着韩惟淑穿过大厅,给她一个鼓励与祝福的笑容:“爱神也许嬉戏、也许没有道理、令人反复难安,但我仍然期待──嬉戏爱神。唉……孤家寡人的我该回家好好期待去喽。” 嬉戏爱神……韩惟淑覆诵着,踩着坚定步伐踏入热闹的气氛中。 谈话声渐渐逸失,一股难言的尴尬开始蔓延……她不想终生遗憾,她告诉自己,镇定地回视笑容,寻找着他的身影── 骤然沉淀的静默,干扰了心不在焉的他,阮沧日收敛郁恼情绪,将注意力移向坐在他对面的毕羿德。 面朝向外侧的毕羿德睁大眼、盯着他背后,喉结上下移动,好不容易发出声音:“沧……沧日,你应该好……好几年,没看到韩……韩惟淑了……了吧?她……她要是来……来了,你──” 阮沧日倏然回头,杂乱的人群中,他只看到她;韩惟淑先是习惯性地回避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坦然无垢的明眸缓缓迎上他热烈的眼光。 就是这样的眼神,他等待许久的! 阮沧日陡地起身,大步跨向她;毕羿德“刷地”起立,担忧他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沧日!你──” 眼看来不及阻止,毕羿德紧张万分跟上。 她晶莹闪耀的眼眸不再犹豫、不再胆怯,坚定地凝望逐渐接近的他,当他在一公尺前停住时,她润湿干渴的唇,轻声告诉他: “我决定试试看。” 不须解释,他了解她所传达的意义,急速起伏的胸膛因喜悦鼓胀,一个箭步,韩惟淑还没意会发生什么,就被温暖坚实的胸怀环绕,阳刚之气紧密地包里住她。 情难自禁,他温柔的唇轻啄她的发心,如爱语低喃: “谢谢……”轻声喟叹。 不必再抗拒的感觉真好,她合上眼将自己交付他,品味淡淡汨出的幸福感。 “你,你们……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毕羿德喘不过气似哑声问出在场所有人的疑问。 感觉怀中的她身子微微一挣,他叹息时机不巧,极不情愿地放开她;预防她改变心意,他紧紧握住柔若无骨的小手,不许她反悔。 护着双颊晕红的她,他避重就轻回答一伙同学好奇的疑问── 这一晚,他不曾放开她的手。 ※※※ 细雨霏霏,玻璃窗外一片迷蒙灯景。 韩惟淑倚靠窗台,室内回旋浪漫音乐,修长纤指在玻璃上敲打节奏,等待远方来的讯息── 已经一个多月了,自他回瑞士,穿越天际的通讯,一天也未曾间断过,每晚十点电话铃声准时响起。初时,她不知该如何与他交谈,毕竟交谈对他或她都是陌生,渐渐的,习惯分享彼此生活的喜悦,期待电话铃声,成了她结束一天的完美句点。 “姊,又在等电话喽。”韩惟真刚进门,她二月中学校开学,立刻就接了两个家教。 韩惟淑移回外望的视线:“今天这么晚?” “下雨天,又遇上夜校下课时间,路上塞得厉害。”她看一下腕上的表。“五十九分了,电话快来了哦!” 韩惟淑拿她没办法,微笑摇头;楼下上发条的老爷钟,嘎吱一响,慢条斯理敲出“当……当……当……”声响── “铃……”钟声还未停歇,电话就迫不及待地响了。 “喝,还真准时。”韩惟真噗哧一笑,看韩惟淑一脸腼腆尴尬,她催促道:“姊,快接吧,我洗澡去了。”识趣地离开。 她轻轻拾起话筒── “冷吗?”他总是这么问。 韩惟淑脸上的笑容加深,伴随着回答摇晃着头:“不冷。” 视线落在桌上还冒着蒸气的热巧克力上,是他自瑞士寄来的礼物。 阮沧日在办公室落地窗前,凝视窗外漫天飞舞的白雪。 北国的夜来得快,才下午三点,天已经有点灰蒙。 “今天好吗?”思念,距离如此遥远。 “嗯。”她冷冷的手指环住温热的马克杯汲取暖意。其实她不爱巧克力的,令她眷恋的是自远方捎来的温暖情意。 阮沧日步回桌前,只手拆开桌上的牛皮封袋,眼神一亮,机票送来了! “我订了机位,三月初回台北。”思念,按捺不住的冲动。 “多……多久?在台北?”她微怔。 他察觉她语气中的迟疑,不由心头一凝:“一个星期,怎么了?” “没有。”突然,她觉得自己好傻,轻笑道:“只是忽然想到,习惯了这样跟你谈话,要是面对面时,我说不出话怎么办?” 话筒的一端沉默片刻,传来温暖低沉的声音:“我只要看到你就够了。” 她胸口一悸,红云翻上脸颊,润了润唇,说不出话── “还有十二天。”他数着,希望能立刻穿越时空。 一道电光在黑夜中闪过── 轰隆!飘雨的夜空雷声巨响,这是今年的第一道雷。 第一响春雷。雨势转剧,滂沛雨水倾盆而下,宣示着季节的变迁、时序的递嬗。 春天来了!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 “我想你──”在另一道雷鸣之前,她压抑不住说。 轰隆隆的雷声正式揭开春天的序幕。 ※※※ 像是定期东飞的候鸟,为了她,他每两个月飞越半个地球。 三月,初春,新绿攀上枝头。 短短一周,他理所当然占据了她工作以外的每一分钟。 五月,黄梅雨季。 酸甜的爱情持续加温发酵。 七月,在夏蝉开唱之际,他又回来了。 这次他有个计划── “跟我到瑞士去?” 她吃惊一愣。 他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这个暑假。” 虽然学校休息,可是他无法整个夏天留在台北,两个月一次的相见无法满足他的渴望,握住她的手,他请求道:“来瑞士陪我好吗?” 她为难地低下头。今晚,她突然对自己、对两人感到迟疑! 晚上,在阮家吃饭,席间,阮家父母不断暗示提到婚姻大事,他没正面回答,但她看得出来他不抗拒,甚至是欢迎的态度。她是怎么回事?想到结婚这件事,幸福的心境搭上了阴影,唉…… 看她叹息,他眉头一拧怕希望落空,立刻接着说:“我安排康易磬参加音乐夏令营,这个暑假他是不能回来了,我打算安排他母亲去看他,如果你也一起去的话──”为了达到目的说服她,他已经沙盘推演多次,一招不行还有一招,威胁利诱全使上,定要说服她。 “你不能这样……威胁人……”她嘟嘴埋怨。 他耍赖地端脸、扮着严肃的面孔,打算逼迫她答应,不料话一出口却是温柔的恳求语气:“你去不去……嘛?” “不公平──”她内心挣扎着,她想永远跟他一起,可是却害怕承诺……蓦然她发觉当美梦成真时,其实心里却藏着漫步云端、不踏实的感觉,潜意识等待着坠地的时刻,因此她不敢计划未来! 如果──他要求她的承诺,那该怎么办?也许他会认为她不够爱他,但不是的,只是……只是她无法相信自己! 一个对自己缺乏信心的人如何得到幸福? “告诉我,你在烦恼什么?”他轻抚她颦蹙的眉头。 她仰脸凝望的眼神充满苦涩。“你会不会后悔?周遭的人开始认为我们应该结婚,甚至有人提醒着,要我把握机会,在你改变主意之前套牢你,以免你后悔了、改变主意──” “我永远不会改变!”他收紧拥抱,强调决心,没想到令她更加退缩。 永远! “我没办法像你一样,我无法坚定说出承诺,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害怕面对未来──”她愧疚的眼眸,水气氤氲。 “傻瓜,我不需要你的承诺。”他了解她的感觉,因为来自自己长久的拒绝。“我永远永远不会放手的,我会一直等待,直到你相信为止,我不会要求你承诺什么,或是立刻嫁给我,反正我绝不可能把你让给别的男人的!所以你看,有没有你的承诺都无关紧要,只要我的──而我打算一辈子都缠着你不放,一辈子都不放手!” “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我──” 他以手制止她欲语的唇:“只要告诉我一件事,你爱不爱我?” “我爱你。”她一秒迟疑也没有。“可是──” “这就够了。”他吻住仍带迟疑的唇瓣。“我只要你的爱。” “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加深需索的热吻,以行动证明;她轻叹一声,犹豫的心轻易屈服了。 “这个夏天到瑞士去陪我?”他不忘借机要求。 “嗯……”辗转亲吻,在喘息的片刻,依稀听见她的回答。 ※※※ 八月,巴黎,天气清朗无云。 在苏黎士待了一个多月,终于阮沧日得空,陪韩惟淑到巴黎来看望康易磬;计划停留五天,然后跟已在巴黎停留一个多月的康母一起回台湾。 阮沧日与巴黎音乐学院的副院长略做交谈、了解康易磬的状况之后,牵着韩惟淑的手,参观校园,漫步至康易磬正在上课的学院。 “待会儿,我们跟易磬的妈妈去吃饭?”身着白色短洋装的韩惟淑好奇张望校舍横梁高挂的音乐家铜像。 阮沧日含笑应了一声,大片大片的玻璃窗邀进灿白的阳光,在四处晃荡的她身上撒下金芒吸引着他目光,倏然眼角瞧见走廊逐渐接近的人影,闲适的心情立即转为警戒,一个念头闪过,他突然动作、跨步上前,攫住飘移的光影,俯身印上惊讶微张的樱唇;她愕然一愣,随即被他热烈的吮吻淹没意志…… 阮沧日缓缓抽身,满意环住虚脱无力攀附怀中的韩惟淑,正面对上康易磬,示威意味浓厚── 康易磬经过这半年的光阴历练,更加沉稳内敛,青春期不断窜高的身高,让他不像一般青涩的少年,他眼微瞇、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一幕。 韩惟淑气喘吁吁趴在他胸前,好不容易调缓呼吸、寻回意识,纳闷他不寻常的举动,仰起酡红的脸颊: “你……”眼角的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惊喜轻唤了一声:“易磬!” 她自阮沧日怀抱中退开,热情冲向伫立不动的学生,自然握住学生双手: “你过得好不好?”退后一步,她仔细仰头打量学生:“哇!你又长高不少,下次再看到你,老师也许得站在椅子上跟你说话了。” 令人怀念的温柔碰触、无私的关爱,康易磬俊秀的脸庞缓缓浮出微笑:“老师,好久不见。” “嗯,真是好久不见。”心疼他孤独飘浪异国,韩惟淑不舍的眼眶一红,说不出话。 “老师?”康易磬有些不知所措,迟疑地伸手── 阮沧日技巧地将她纳入怀中,轻责道:“你真爱哭,这样下次不让你来看他哦!”温柔的大手支起她的下颚,拭去她眼角的泪珠。 “你不让我来,我不会自己来。”她又瞋又笑,侧身对康易磬说:“今年暑假你不能回台湾,老师跟妈妈来看你;寒假你就可以回台湾看我跟妈妈了。” “他不行,十二月他得到维也纳参加音乐营。”阮沧日说出自己为他预定的计划。 “这样易磬不就得等到明年夏天才能回台湾?!”她微微皱眉,不满地望向阮沧日。 “那对他是难得的机会。”阮沧日坚持道,这绝不是他不愿康易磬回台湾。 韩惟淑仍替康易磬不平:“可是──” “老师可以再来看我。”默默不语的康易磬突然出声。 呃,她眨了眨眼,做了约定:“好,寒暑假你要是不能回家,老师一定想办法来看你。” “真的?”康易磬年少的眼眸闪耀谋略光芒。 “嗯!”韩惟淑强调地用力点头。 傻瓜!阮沧日心中暗恼,怒目射向康易磬;康易磬察觉,抬眼相视,唇边勾出一抹不甘示弱的笑。 可恶的小子!阮沧日两道怒眉一扬,忽然神情一变,令人意外地展露愉快神情。她答应了他又如何?自己绝对会陪在她身旁! “走吧!康太太在等我们吃饭。”阮沧日伸手握住韩惟淑的手,她回以嫣然一笑,与他十指交握。 这样就已足够,与她牵手走下去,一生一世。 ※※※ 故事终究需要一个完美结局…… 瑞士,苏黎世。 夜里的那场大雪已经停了。 放眼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烦扰尘世被白雪覆盖,留下的只有寂静。 屋内,壁炉熊熊燃烧的柴火,零星迸出受热爆裂声,挂满圣诞饰品的圣诞树莹灯未灭,温馨喜乐的气氛飘浮空气中,隐约听见……厨房收音机传来的圣诞歌曲──白色圣诞。 I'mdreamingofawhiteChristmas JustliketheonesIusedtoknow Wherethetreetopsglisten Andchildrenlisten Tohearsleighbellsinthesnow I'mdreamingofawhiteChristmas WitheveryChristmascardwhichIwrite Mayyourdaysbemerryandbright AndmayallyourChristmasbewhite 呵……这是第三个白色圣诞了! 因为承诺,连续三年,韩惟淑都在欧洲学校的圣诞假期到巴黎探望康易磬,然后与阮沧日回到苏黎世迎接新的一年来临。 她的面颊贴着冰凉的玻璃窗,着迷望着冰天雪景,彻骨的冰冷不再,冬天似乎变得迷人,因为──有他相伴。 “又对着窗外发呆?”无奈叹息一声,健壮的手臂自后方环住她。 “想出去走走。”她依偎后靠,在他用冒出胡渣的下颚磨蹭耳畔时,轻笑挣扎。“别,好痒……” “真要出去?外头温度可能只有零下五度。”他咬着她的耳道。 “嗯……”她像只被抚摸的小猫轻吟。 他好笑,啃了粉嫩的颈项一口。“拿你没办法,走吧!” “今天我可不会输给你。”她神采高扬地说,率先往大门走去;一连打了几天的雪战,每次她都被击得溃不成军,今天她定要雪耻! 阮沧日握住她的手腕。“别忘了围巾、帽子、手套……” “呵,你愈来愈像个老妈子。”她回瞋一眼,笑笑戴起装备。 “谁教你那么怕冷。”阮沧日突然伸手扯住她刚戴上的帽子恶戏一扯,遮住了她半个脸蛋。“开战喽!”吆喝一声,哈哈大笑的他冲进雪地。 “你这小人!”韩惟淑视线受阻,不平嘟嚷着,手脚忙乱地折起帽沿,追了出去。 阮沧日仗着腿长,逗弄着始终保持在她前方三公尺距离,就是不让她追到自己。 韩惟淑拼命地跑,刚下的雪软,跑起来尤其费力,又喘又急地嚷着: “这样……不公平!你欺负我腿短,都不……”奔跑中的她突然一踬,扑倒在雪堆里。“……等我!”来不及闭上的口吃进冰冷的雪。 冰凉──她索性摊开手臂趴在雪地上,感受身埋冰凉中的独特感受,低温穿不透温暖的内心,回荡四肢百骸的暖意抵挡冰寒,瞇上眼,她微微笑了。 但,下一刻,她被人从雪堆中拎起── “你没怎样吧?” 温暖的大手拍掉她脸上睫上的雪花,她睁开眼对眼前面露关心的他一笑: “谁教你不等我?” 他流露情绪的眼神突然沉淀,凝视着她,他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我会永远等待你的。” 她懂的,三年多了,即使双方家长愈来愈心急、不断催促,他仍是耐心等待着!自己还在犹豫什么呢?心境豁然开朗,她润润唇,凝视他温暖的双眸说: “你愿意娶我吗?” 一、两秒的静默,始终充满柔情眸光的眼锁住她的眸,微微扬起的唇开启: “你知道答案的──”他敞开双臂,等待她托付一生的承诺。 她合上眼投入等待中的胸怀,再也没有怀疑、再也没有恐惧,源源不绝的暖意包围着她,就像与春天拥抱! 无垠白雪世界中,只有紧紧依偎的两人,天空上方不知何时,撒下片片雪花,飞旋飘落的雪花愈来愈绵密,但他们不冷,一点也不冷…… ※※※ 发现她不在屋内,阮沧日急切地推开后院的纱门── 她怀里抱着一束早开的野花,一手拎着一个白色圆形纸盒,自与隔邻相接的石板小路走来,积雪刚融的枝头已见野鸟跳跃,她脸上带着盈盈浅笑,施施而来。 阮沧日心底有股深深的满足,他迈开步迎向她。她骤见他时眼神迸出惊喜、笑颜逐开,停足等待他来到眼前。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早回来,我刚去皮耶家拿皮耶太太帮我做的蛋糕。”她举起挂在指间的圆形纸盒。 阮沧日接过,倾身轻啄她荡漾笑意的唇,在她唇边低语:“结婚周年快乐。” 她流转波光的眼瞳满溢幸福,微踮起脚,她回以一吻:“周年快乐……” 他恋恋不舍结束亲吻,环着她腰间往自己怀里带。 “回屋里去,我有个礼物送给你。”不顾她好奇的询问眼神,他迫不及待牵引她进屋。 “让我先把花插起来──” 他抽走她怀里的野花,递上一片CD,勾起的唇露出神秘的笑。 “是什么?你的最新演奏专辑?” 阮沧日闪烁说:“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韩惟淑细看后,兀然发现里头竟然收录了两首双钢琴演奏曲── 他跟她的双钢琴曲?!她困惑睁大眼,怎么会? 她不解眨眼对上他得意的笑脸。啊!是那天──她应他的要求到录音室去探班,在工作人员起哄下,两人合奏了一曲,结果欲罢不能,玩了一个下午…… “为什么?那是不当真的,我不是专业的演奏家,这样会破坏……”她嗫嚅惶然。 嘘……阮沧日一指按住她的唇,将她勾进怀中:“这可是我设计许久,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 “设计?”她埋在温暖结实的胸膛闷声问。 “去年回台北,学校九十周年校庆,你说什么也不愿意跟我一起公开合奏,还记得吗?” 她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那时你说跟我一起弹琴是一个过去的愿望,现在的你只想无所压力地享受音乐。你的过去愿望却是我现在、未来的希望,我想跟你一起弹琴……一辈子……永远,我不会放弃努力的!” 他认真的语气令她动容:“我们常一起弹琴呀,在家──你不该把那天戏耍弹奏的东西放进你的CD里。” 他以唇抵住她的:“美好的音乐不该藏住,你是个优秀的钢琴家。” “你……你不客观,因为我们是夫妻,你才──” “不……”他囓吮她的下唇。“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我的音乐制作人保罗的专业名声;要不是怕你的光芒掩盖了我,恐怕他会把那天下午所录下的所有曲目都收进这张专辑。唉……也许我该担心他会为了你一脚踢开我。” “你哦!口若悬河,谁信你。”她瞋他一眼,忍俊不住笑了。 他再认真不过,她的演奏技巧柔顺灵活,不孜孜求取效果,无论何时总是诗意盎然,而且富有女性的特质,是耐人寻味、值得细细品尝的音乐。不急着纠正她对自己的缺乏自信,他有更重要的事── 阮沧日极具魅惑地仰起她的脸,弯身与她额头相抵,感性低语:“你已经收了我的结婚礼物,现在换我要求一个结婚周年礼物。” “什么……”韩惟淑吐气如兰,被他充满热力的眼神烧融、无力。 “我要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 忍不住诱惑,他攫住就在眼前的红唇,深深吻着…… 良久,韩惟淑双颊瑰红,伏在他脉搏跳动激烈的胸口,听着应和的心音,幸福笑问道:“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女儿也喜欢上了……一个弹钢琴的哥哥,你怎么办?” 阮沧日闻言低声笑了。 韩惟淑轻捶了下起伏的胸膛:“说呀,你会怎么办?如果那个弹钢琴的哥哥凑巧也讨厌我们的女儿,你怎么办?” 他收紧双臂,将下巴搁在她头顶。“我会告诉她,没关系,如果那个笨哥哥注定是属于她的,终有一天,他会走向她,当爱来的时候。” 她仰脸望他,巧笑不语。 “我爱你。”深情的眼瞳中只有她。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很爱……你──”最后一个音节隐没在相碰的唇间。 当爱来的时候,心是无处藏的。 紧紧捉住它吧! 别犹豫。 ──全书完—— 《嬉戏爱神》由言情小说吧(www.xs8.cn)独家制作!本书仅供试阅,请下载后于24小时内删除,让我们一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_^ 【书名】嬉戏爱神 【作者】陈明娣 【链接】http://www.xs8.cn/love/2412/index.html <-- -------------------------------------------------------------- 书籍名称:嬉戏爱神 作者:陈明娣 本书籍由网友“爱情”上传 日期:2009/6/29 12:36:41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